四野

请把信交给猫头鹰

「元与均棋」今夜回港

*CP:郑棋元/徐均朔(无差)

*全文1.2w+

*一个来自厦门、属于今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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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顶是巨大的共振器,爱人握着另一只海螺,他就听到那个夏日黄昏未传来的号角。


——回港,我们一起靠岸。




一、




徐均朔踏出机舱门的那一刻,想到他刚落地长沙的那天。


九月末的厦门和六月初的长沙,分别卡在盛夏前后的两个时间点上,三个月差出去,天气倒是相似。


他拖着黑色行李箱,里头装满了白T,运动鞋,靠枕,手机支架,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一本研一的专业书,白纸黑字的合同,节目录制计划表。


箱子很沉,工作人员帮忙放到后备箱的时候,整辆车往下一压。像他心里横冲直撞的无数种可能性也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一些期待,一些傻话,很多真诚的白日梦把二十二岁的身体装得很满。


徐均朔带着一个充实的自己踏上毕业旅行,等着年轻的他在长沙的夏天里发酵。他把头靠在车座椅上,侧着脸,往车窗外瞥。


长沙夏天的一切还心照不宣,昨晚下了一夜雨,今天阳光就不够刺眼。梅溪湖在不远处,透过葱绿的树,偶尔能看见大剧院的白。车速已经开始放缓。小徐目不转睛,眼睛睁得干涩。


他心想,赶紧记住这个画面。


这是徐均朔本人独创的一个仪式,当他即将去做一件也许会改变他生活轨迹的事的时候,他会在开始那天记住一个场景,然后等到事情结束后,再去回想。


像十八岁的夏天他北上八百公里,把自己放在全新的学校、全新的气候里。父母离开那天,徐均朔立在上音校门外,站得不是很直,带着沿海长大的孩子的肤色,朝远处挥手。


他记住父母的背影,然后在心里说,二零一五年八月三十一日是特殊的一天,从明天起徐均朔是一名大学生,四年后的今天徐均朔将回到这里,再想起来这个画面,希望那一天徐均朔不算一个太垃圾的人。


然后他也像这样,在二零一九年夏天把梅溪湖大剧院框进视线,放进脑海,在心里说——


二零一九年六月八号是特殊的一天,从明天起,徐均朔将是一个黑眼圈更重了更秃了但是更强了的人,徐均朔将有机会和一些究极厉害的人合作,也许观众朋友会很喜欢他,也许他会被骂死。但,不管怎样,徐均朔,去学点东西,然后开心就完事了。


随后小徐就把这段记忆折起来,安放妥当,在录制完最后一期那天,重新放到长沙的太阳下晒舒展。


离开的时候大家走得零散。郑棋元和他同天走,他回沪当自己的研一生,郑棋元回京擦灰,然后南下两千公里去一个等着他到来的剧组。


郑棋元穿着李宁的黑色外套,半截短裤,往下瞥就是一个夏天都没晒黑的腿。男人举着手机,侧着身子,朝他挥手,机票在背包里,半边脸藏在帽沿下。


“再见啦,均朔。”男人说,“《鼓浪如歌》,你要是学习不忙的话,就来看吧。”


郑棋元应该很习惯分别,哭一场,喝一圈酒,很快地剖开肺腑又很快地缝合自己,再把这段记忆压缩成一个小小的砝码,装进行囊。然后从一个剧组到另一个剧组,每次都有同样热诚的笑脸相迎相送,每次都会有一两个愿意跟在身后学东点西的后生。


只是这次这部剧演得有点长,三个月,在很夏天的岛上,足够年轻人的心思起飞,在空中飘了许久又被自己打包,然后在和郑棋元说再见的时候,一股脑压在喉头。


小徐还不太习惯分别,他只能肩膀连着肩胛骨,肩胛骨架着大臂,大臂吊着小臂,和郑棋元挥手。用头脑提点心思,很傻地笑一下,带出来一句——“棋元哥,再见。”


是个秋分。


风卷走了二零一九年夏日里的最后一片树叶。这个夏天徐均朔毕业了两次,一次热闹,一次安静,没有一次他能很快忘记。




毕业……徐均朔把思绪拽回来,他携着唯一的伴侣,一只黑色行李箱,被夹在国庆旅行的人潮里,脚尖贴着前面人的脚后跟,往前蹭。年轻人在黑色口罩后面呼吸困难,行将死于厦门机场地下车库等出租车的队列里。


排了十分钟,望不到尽头。徐均朔遂放弃和旅行者之间的斗争,决定不顾1.6倍的价格,叫专车把自己送回酒店。但是恶臭男大学生并不想自己出这个冤枉钱,他按下预估价格的截图,决定把这份账记在几十公里外排练的郑棋元头上。


谁叫剧场冷气很足。


司机还有五分钟来解救他,徐均朔终于戳开微信,给这趟不告而来的旅行找一个见证人。


【元哥,你猜猜我现在在哪?】


【算啦,巨星郑棋元,你好好排练吧】


【我现在在厦门机场等车 】


【讲实话,厦门是只有夏天一个季节吗,我热到头掉】


【顺便问一下】


【如果你记得的话,上次说给我留了《鼓浪如歌》的票,我去哪取?】






二、




徐均朔在酒店把行李安置好,就往剧场遛。刚出院子就被将落不落的夕阳热疯,看了看手机地图,临近剧场的路已经全红,只能认命扫了一辆共享单车。


他临着沿海栈道骑,厦门用一阵晚风迎接了年轻人。年轻的心却无暇欣赏日落汪洋,他的手机搁在兜里,贴着身体发烫。


半小时前徐均朔收到郑棋元回的微信,一条语音。他瘫在酒店床上点来听,背景里好像在分盒饭,吵吵嚷嚷,道具被搬得哐哐响。郑棋元就在喧闹里给他回音,声音被电波熨得平软——我当然记得啊,票给你留好了,送过来太麻烦,你到了直接跟我说,我来接你。


徐均朔的拇指就在距离屏幕上方一厘米处凝固,结果对方不紧不慢地又发来一条,跟他讲,你快点啊,我过了六点半就不能出去了。


讲实话,真的有点秃然。


但是光鸣岛三个月的共处后,徐均朔已经从那位身上学到了“既来之则安之”的理,随便洗了把脸抓了抓头发,就出宾馆投身厦门夕阳的怀抱。


到剧院的时候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徐均朔往上扯了扯口罩,又马上想起来他和郑棋元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实无避嫌的必要,手又垂下来,闲不住地晃了晃,插进兜里。在约好的侧门口拔脚四顾心茫然了一阵,终于等来了人。


男人还没换上军装,站在几步台阶上,棉质黑T加黑色短裤,一顶渔夫帽随意地扣在头上,露出一双温柔平淡的眼。


见到他就说:“均朔你来了啊,饭吃了吗?”


“哈喽,棋元哥,”徐均朔跟在他后面,凭“裙带关系”擅进后台,“吃了,吃得蛮饱,真的。”


“你去吃什么了?”巨星郑棋元状似向往,“我这几天又飞深圳又排这个,天天盒饭伺候,当地的东西基本没尝过啥。”


今天一路骑行飞奔时路过的饭店招牌都往徐均朔脑海里涌,一浪拍倒一浪,到最后一个名字都没剩下,只溜出来一句:“也没什么,就…喝了好久鼓浪屿吹过来的海风,便宜大碗,讲实话很良心。”


郑棋元在前面笑得抖肩膀,笑声传堂,声压了得。


真的尴尬爆炸。某研一在读生想立刻学海滩上的螃蟹打洞,可惜瓷砖太硬,只能握了拳头又放下。


“看你跟我发消息的时间,估计路上挺堵的,没时间吃饭吧?”郑棋元把脚步放慢,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浣熊蛋糕递给他,“场务小姑娘非塞给我的,我吃了一个就嫌齁,你尝尝?”


郑老师的话太过熨贴,从他没吃饭的借口、接蛋糕的理由都找好,省去徐均朔运转不周的脑细胞的再次牺牲。把年轻人为了间离情绪竖起来的最后一点残壳烫平了,又让他不能说的心思被烤得行将沸腾。


结果徐均朔还是推掉,说,“算啦棋元哥,人家妹妹一片心意,你自己收好吧。”


郑棋元把蛋糕放回兜里:“你知道咱俩现在特像啥吗?”


徐均朔:“巨星和他的卑微小弟?”


“不是,什么啊,”郑棋元说,“就特像抗日片儿里,两个人被困山洞,只剩一个苹果,结果谁都不肯接。”


郑棋元收回去的手又伸回来,蛋糕递来,侃他:“和平年代了,均朔,接着吧。”


他在采访里没有撒谎,郑棋元真的是很皮一个人。


徐均朔伸手接过来,很不客气地撕开直接吃,把一声谢谢糅在甜津津的蛋糕里,“那卑微小弟就感谢巨星垂爱了。”


“就你这样还卑微。”郑棋元在年轻人太阳穴上弹了一下,小小的。


徐均朔几乎要跳起来。


他发现自己确实还在贪恋七天没碰的温度,手僵脚硬,心脏潮湿,头向右偏五厘米,顺着郑棋元短暂停留的手去了。


刚才两个人走着走着,还是习惯性地并了肩,男人走在他右侧,共享一平方米的空气。两人身高接近,稍偏头就能看见一潭浪静波平,年长者眼睑上的蝴蝶偶尔扇动翅膀,两秒后就在年轻人的胸中沟壑掀起一阵龙卷风。更别提,郑棋元指尖有些凉,触过他滚烫的血流过的额角,像戒指滚过掌心,藏红花油落在腰窝。


年轻人本来应该习惯这些肢体接触,拥抱时候男人落在肩窝的下巴,没戴戒指的平滑的手,一掌握住能感受到脉搏的手腕。奈何七日不见,如隔二十一秋,现在近乡情怯,贴着家门的脚旋回来,成了心里握了又放的拳头,三十六点五度的大吉岭茶就足够把他焯烫。


郑棋元的睫毛又在颤,因为他在笑,对年轻人讲:“均朔,你真的不用特别小心,你前几天发的那些,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在意。”


是不是三十岁往上长的人都擅长四两拨千斤,偏偏郑棋元又拨得真诚坦荡,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被他拨得心里一个趔趄,加之自己越界在先,只能丢过去一串傻笑,五个“嘿”,替代他心里的“郑棋元闭麦”。




在今早拖着行李到虹桥机场前,徐均朔本来重整了一百二十分的勇气,预想了一百种可能的结果。


他要跟郑棋元讲,都是顾易那个瓜批乱动我手机,我已经趁机敲诈他一周早饭了,真的实惨,棋元哥你要不就放过他。或者把锅推给新更新的ios系统,讲实话,我是真的就想把那些照片当个纪念,就传了iCloud,结果我手机究极神经错乱地把照片发给了你。


又甚至,他已经做好郑棋元根本没时间见他的准备,毕竟30号凌晨刚从深圳飞回,演完又要回北京排《法海》。他想好了面对一个漂亮的工作人员,对方恭恭敬敬地叫他徐先生,递给他一张票。然后徐先生就在黑咕隆咚的台下当两个半小时的忠实观众,离场的时候挤在人流里,像任何一个普通的粉丝、过路的旅客,就当是有幸遇到了一场留不住的风。


但你怎么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一切带着习惯的味道,好像这个夏天还未完结。徐均朔带着他年轻的骄傲,不想承认他这次罕见地旗开不得胜,太过轻易地输给郑棋元的三言两语。


就当他是输给自己输给记忆。


熟悉不知是否还熟悉,但清晰却是一样清晰。






三、




演出票被工作人员暴力拆卸,边角起皱,徐均朔把褶皱按平,让票规规整整地出现在取景框里,按下手机快门。


时隔八天,郑棋元再次出现在他的手机相册里,带着徐均朔加上去的文字备注——


2019.9.30 像是夏天的秋天 于厦门


国庆快乐摸鱼。


骑单车光速飞奔十二公里去剧院,第一次跑得比汽车快,爆累。来看棋元哥的剧,巨星亲自来接,堪称九月排面之首。总之,距开演还有十分钟,宇宙究极无敌期待。




习惯真的很恐怖。




像徐均朔第一次在笔记本里写:


昨天晚上梦见游泳测试,游着游着就浮不上来,吓得我去抓教练的脚,把他也拽下来了结果给我零分。就很吓人!(抓狂小人头)


记梦的习惯就再没停。


也像他在云端颠簸两三个小时,终于把自己放在金茂酒店那天,成员被聚在会议室讲注意事项,他推门的时候,只有郑棋元到了。坐在不显眼的位置,留给门外的人一张侧脸,像用极细极薄的蝴蝶刀刻出来的,看着薄情,却又有一张看起来随时会笑的唇,和一双波平浪静的眼。徐均朔在门外看着,好像是郑棋元,听说他会来,又好像不是,又帅了,芒果tony真的流批。


徐均朔推门的手悄悄放下,摸出手机,偷拍一张。


那张照片后来被放在名为“和光鸣岛的瓜瓜们初次见面”的相册里,再后来被移出,安安稳稳落进徐均朔手机里的郑棋元专属相册,取一个单字名字——“他”。


这个相册是徐均朔在一个傍晚临时起意建的,却像是一条晨昏分界时戴在手上的红绳,把年轻人的所有情绪串联起来,聚沙成塔,扶摇直上九万里。然后塔落下来,把一个“他”字压碎了,露出背后的真情实意——本相册全部照片均关于徐均朔爱惨了的那个郑棋元。


真的真的。


年轻人2G的内存全部贡献在这里,留住二零一九年夏天处在三八、三九交汇点上的郑棋元。


徐均朔坚持不懈地网上冲浪,在微博上翻箱倒柜,偶尔潜伏于LOFTER,存了好多好多图——官方发的,粉丝自截自修的,站子的饭拍。当然更多的,是他自己拽着郑棋元的自拍。年轻人往往选择连拍,在郑棋元还处于状况外的时候就按下快门,男人从茫然到了然到一起跟他比剪刀手的过程一览无余。还有很多是他的偷拍,郑迪今天的外套蛮好看,讲实话很想拥有,等备采的时候棋元哥睡着了,嘘,先来一张,今天头顶的云是一个圈,蛮可爱,想养一个圈……呸,蛮想养一朵云。


一张张照片,无奇不有,玲琅满目地锁在相册里,像一扇扇窗,推开就飞出来一个关于郑棋元的梦。左右开弓,纷至沓来。太拥挤,哪里都是你,把小徐永远困在二零一九年夏天。


但……


徐均朔并不想独自困在岛上,沦落到只能祈祷郑棋元来救的地步。也许男人真的好心,愿意回头拽他一把。可是他才二十二岁,清醒又糊涂,怎么能弄明白自己遇到的第一个人就应该是最后一个?


徐均朔更怕,郑棋元真的带来了多的一张船票,但是他自己却没了一起走的欲望。


年轻人甚至梦见过,郑棋元拿着船票,对他说,你要跟我走吗,我们去一个永远不会跟夏天说再见的地方。而他神经错乱,对着郑迪就唱,天堂里面没有悲伤,但我会失去幻想,wooh。郑迪哭笑不得,说,那我走了啊,你去找你的幻想吧。


海面就波平浪静啦。


再也不会有船来了。


徐均朔想的很明白,他要么自己成功出逃,过他西风走马的崭新人生,把这段记忆锁到至深处,像每个侠客心头都嵌着一夜白月光。要是真的逃不出去,他就和郑迪一起被困荒岛,欲渡无舟楫。没得办法,只能劈柴起锅做饭,倒在沙滩上一起数星星,等着涨潮的海水将脚打湿。




离开那天,从长沙飞上海,徐均朔坐在飞机上翻相册。机上真的很干,只有他的心里下了点小雨。年轻人翻着翻着手机眼睛就干得痛,实在看不下去。于是他快刀斩乱麻,在名为“他”的相册里,一连勾选了一百多张照片,统统点击删除。


没关系,二十二岁,最适合痛痛快快不留余地,莽莽撞撞不要后悔。


但是ios系统比他的使用者更想留住这段记忆,手机成功卡机,等徐均朔开机重启后,一百多张照片又原封不动地滚进相册,不带位移。


按理来讲应该继续删,但徐均朔的眼睛太疼了,好干,好涩。像是这三个月隔三差五凌晨两点睡觉的劳累都揭竿而起,决定在这天压垮他。


算了吧,回上海再说。


反正忘掉你的路还长,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忘掉郑迪,就巨无霸难。


他就这样携着三百多张郑棋元上路,从长沙回到上海。


研一优秀新生迟了一个月入学,在租房、凄惨地手动补课、跟专业课进度中颠三倒四,几乎是很少地翻开手机相册,很少地想起郑棋元。


而年轻人也想通了,作为布莱希特体系的忠诚学习者,间离情绪需要一个过程,徐徐地忘记更加容易。所以他不着急,一天删掉一张郑棋元的私家照片,等“他”那个相册慢慢变得干瘪,也许记忆就不会再被泡胀。


徐均朔在秋日里努力了一个星期,终于学会控制情绪,间离出来一个爱惨了郑棋元的、只活在二零一九年夏天的徐均朔。


活在秋天的徐均朔跳出来,以为对郑棋元的喜欢已经成为可控变量。他把微微下垂的眼角扬起来,勾起右嘴角看着活在夏天的“小徐”。


好傻,好真,怎么会这么喜欢郑迪呀。


长沙落雨了,这个“徐均朔”就想给郑棋元送一把长柄的伞,不要淋湿。又想拽着他冲进雨里,不管不顾,走很长的路,唱一些下雨天单曲循环的歌。一直走到放晴,雨也放弃了降落,他还拉着郑棋元的手。


这个“徐均朔”又做很多的梦,梦里郑棋元是一阵风,他真的是一棵树,抽芽拔节要把风圈住。他长得好高,枝桠触到月亮。可是宇宙这么大,风怎么会停留呢。那个很傻的“徐均朔”就跑呀跑,直到银河系变得越来越小,成了一面缩地成寸的镜子。“他”赶忙迎上去,这是一面能照出风飘向哪里的镜子吗?“他”的欢喜要溢出躯体,结果定睛一看,镜子里还是只有一个徐均朔。


薛定谔的秋天夏天。


年轻人简直要像没有用手机记录下烟花的那个梦里一样,气得哭。


间离失败。


哪有什么树,原来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徐均朔。


布莱希特的学术垃圾徐均朔在凌晨四点半惊醒,痛下结论——讲实话,看来我还是个体验派。


况且爱你是生活不是演戏。






四、




徐均朔扒拉两下脑袋,把头发弄乱,口罩上沿把黑眼圈遮住,转头觑了一圈四周——目前没有人发现自己。


他本该在音乐停止的时候立刻溜溜球,去约好的侧门等郑棋元。可惜年长者像在给他预留的座椅上涂了五零二,或是从舞台上隔空撒网,把他黏在原地站不起身,只剩心里的怪兽横空呐喊——再看一会儿吧,趁太阳已经落下而灯光还不太亮。


甚至他的旧习惯也暗自作祟,逼迫他举起手机,对准舞台,万恶地点击放大,把郑棋元完完整整地框进来。


怎么这样,简直对郑迪的照片有收藏癖。徐均朔嫌弃完自己,揣着兜继续往台上看,余光瞥见隔壁坐着位阿姨,好像一直在看过来。


他坦坦荡荡地回看过去,就望进一双眼角带着细纹的眼。女人约莫五六十岁,盘着景泰蓝的发簪,看见徐均朔的目光,就开了口:“小伙子,你也喜欢郑棋元啊?眼光不错。”


徐均朔点头:“还蛮喜欢。”


心里念叨,还蛮喜欢,真的真的喜欢,这也喜欢,那也喜欢。


听阿姨口音不像南方人,郑姓音乐剧演员果然法力无边,隔山跨水都能在最好足不出户的国庆把观众吸引来。流批流批。谁知那边却没继续郑棋元的话题,转而夸他,“小伙子眼睛真亮啊。”


徐均朔眨眨眼,徐均朔拽了拽鬓角的发,谨慎发言:“谢谢您。”


然而心中已然一凛——不太妙。果然下一秒,一句熟悉的拷问向他砸来。


“小伙子有女朋友了吗?”


“女朋友啊……还没有,”徐均朔无意撒谎,但福至心灵,想起自己大二的时候和顾易、龚子棋去人民公园相亲角体验生活,结果在一众大爷大妈的围攻下落荒而逃,于是语锋一转补上一句,“现在有很喜欢的人了,还在追。”


阿姨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问:“小姑娘应该挺漂亮的吧?有福哦。”


说话的时候应该看着对方——受过高等教育的研一生深谙此理。可惜目光不太听话,黏着台上的人型磁铁跑。郑棋元披挂军装,站得英气挺拔,布带绑腿,大红打光,却不知怎么就从小伙子嘴里骗出来一句回答:“漂亮,当然漂亮啦。”


阿姨眼角的笑纹勾起来,说:“小伙子听起来不像是本地人,专门跑来看的啊?”


“我是福州人。”徐均朔说,“就也想来玩好久了,搞到票了就顺路来看一下,再顺路看个…朋友。”


朋友……这个词在年轻的口中旋了又旋,忽然变得很沉,落回胸腔里左冲右撞。




徐均朔确实是贪心的。




对郑棋元的贪念更像是厦门被云笼着的夜,又浓又深,空谷回音。“朋友”两个字就足够他不满足,让他遐想也瞎想,让他把晨昏交接时刻录在纸上的歌词翻来覆去地想。


时间,多一些就好。


徐均朔本来想,这三百六十七张照片,他一天删一张,一张张删,删到相册空荡,他就把郑棋元忘了。当然也不是真的忘记,就是以后和很久以后,等别人问起——


郑棋元,你是不是认识啊?


小徐就跟提问者讲,又或许是站在高而远的舞台上对台下机前的观众讲,说认识啊,那个时候我还好小,和现在比菜得一批,能在《声入人心》这个节目里和郑棋元老师搭档我很快乐,就,又快乐,又学到超级多。


然后他发散思维,瞬间脑补,几乎立刻想出郑棋元在被问到同样的问题的时候,会怎么回答。


徐均朔?认得啊,挺努力挺优秀一个孩子,他挺好的,以前参加《声入人心》的时候我俩搭档过。


一想到这里,年轻人心底的贪心就开始张牙舞爪,蚕食鲸吞。




为什么不能有别的定义呢?




一个小朋友,一位老朋友,我朋友,我恋人,我爱人,我家属……


一个定义……


年轻人被这个问题困扰好久,从在稿纸上写下“世界的定义”的时候开始,直到七天前他尝试间离自己的情绪。二十二岁,意气又自由,视人设为粪土,结果挥斥方遒的手被郑棋元横空甩来一个雷峰塔,压住了——他渴望来自郑棋元的一个定义。


徐均朔大海捞针,想把这些脱轨的想法从心里捞出来,撇干净,学会间离。可是就像很小的时候对着星空张开五指,结果等呀盼呀,也不会有一颗星星落进掌心一样。


无果。


整整七天,间离情绪简直让他精疲力尽。更何况还有一个郑棋元从中作祟,“他”的相册里,三百六十七变成三百六十。可还剩三百六十张郑棋元,三百六十度凑成一个圈,把徐均朔框进天井,四处都是南墙,哪里都是你。


人类多渺小啊,握紧拳头掌心只是汗,连自己的情绪都要踩在自己肩头泛滥。


我腰真不好,秋天的徐均朔对夏天的徐均朔说,你太沉了,赶紧溜溜球吧哥。


但是夏天的徐均朔是如假包换的虎皮膏药,不仅没从他肩上下来,还从左肩向下移了几步,稳稳当当地落进心脏。


在和郑棋元不再见面的第七天,在一个无心看星星看月亮的夜里,秋天的徐均朔终于向夏天的自己妥协。


行吧,我们改变一下。最佳辩手竖起自己的逻辑。


徐均朔又贪心了,他不想自己两个月的喜欢变成沉没成本,不想三个月的共处真的成为学术追星,不想闻不到大吉岭茶的味道,不想伸手要不来八音亮嗓汤,不想没有人给他买可乐,不想抬头低头看不见郑棋元,不想隔着网线找话题把微博评论当微信,不想自己在郑棋元心里的定义泯于众人……


四辩最后陈词总结——


反正我要试一试,郑迪,有没有结果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于是在挥手告别郑棋元的第七天晚上,徐均朔终于把他删不下去的三百六十张郑棋元打包,上传自己的icloud。结果困得神经错乱,手不听唤,点错联系人,把三百多张照片,统统的,一张不差的,传到了郑棋元手机里。连同他在心里说了不止三百多次的“喜欢”也一并南下,莽撞地摊开来摆在郑棋元面前——


棋元哥,宁就看着办。


瞬间清醒。


完啦。


所有起因于我爱你的蝴蝶效应都在逼着他前进,南下,带着鲜活的心。


小徐认命,支棱着眼皮,开始捡漏三十号上海飞厦门的机票。上天垂爱,终于让他在行将睡死的时刻刷到一张早晨的航班。


太难搞了,我太南了。


徐均朔从心里发射电波,直指厦门,用记忆把自己刚才经历的惨案录像,一股脑传输给郑棋元看,以做要挟——


我已经没得退了,郑迪,你要给我买一辈子的可乐。






五、




徐均朔鞋尖抵着剧院墙面,一下一下地敲着,脑海里在回想刚刚郑一山手枕着腿在日光岩上念诗。足下跟着心走,敲墙面也带了节奏。


你住的,嗒嗒嗒,小小的岛,嗒嗒嗒嗒,我正思念,哎哟呵呵。


爱情,嗒嗒,是徐徐的,嗒嗒嗒嗒。


徐均朔拆文解字,选择性透过,到最后只挑拣出来“我”“思念”“爱”“徐”几个字,反复琢磨,顿生傻笑。


但他又不敢笑得很放肆,喉音憋在口罩里,只有露出的眼尾翘起。他在后台的转角等郑棋元,占据他看得见目标、目标看不见他的有利地形。


然而目标也确实无暇看他。


郑棋元被一小撮人包围,徐徐地笑,徐徐地在场刊上签名。接礼物的时候用双手,微微鞠躬,收到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就“哇”的张开嘴,woooooo!引来周围一众年轻姑娘的笑。


而徐均朔站在包围圈外,隔着墙角,也徐徐地看他。侧脸,怎样变化角度看都觉得没变,像极了徐均朔第一次在岛上见到他。就好像这颠倒黑白、心潮起伏的三个月只是很短暂地掠过他的生活,便像蒲公英一样散了。


而种子却落在徐均朔身上,生根发芽,带骨连筋,好惨好傻一个过路人。


徐均朔不再对着墙面嗒嗒,转过来靠着墙。秋天好像还是以一种透明的方式途经了厦门,他觉得口渴,从头到脚,都觉得好干。


连廊道的灯也是很干燥的黄,洒下来,斜斜打在郑棋元的帽子上,脸上,眼上。


像是黄昏。


准确来讲像是一个月前的一场黄昏,郑棋元坐在他面前吃饭,盘子盛着无奇不有的绿色蔬菜红色番茄。年长者吃得好和缓,不像年轻人三下两下解决完晚饭,就拿起手机快乐冲浪。第一步先例行留张照片——


2019年8月24日,热到头掉的盛夏,于长沙。


晚餐在饼屋,郑迪吃草,我喝可乐。恶臭大学生,绝对恶臭。




然后他戳开朋友圈翻了翻。


被刷屏了,满眼都是岳麓山和夕阳。


徐均朔这才分了心去向窗外看。晨昏交汇的太阳将落不落,散散地挂着,鎏金泼上郁绿,把夏天蒸得散了架,时间被抽出潮湿的、黏糊的丝。世界像一碗番茄红菜汤,他和郑棋元是两个翻腾的泡泡。很小,又离得很近。


确实好看。


他用膝盖去碰郑棋元的膝盖,从腿内侧,反正男人也不管。偏头示意他:“元哥,你快看。”


郑棋元正擦嘴,手停了,纸搁下,放出视线,嘴就弯成“woo”的样子,“岳麓山果然离远了好看。”


“你觉得离近了不好看啊?”徐均朔的膝盖还碰着郑棋元,黏着,不肯收回来,夕阳好像把他的骨头泡软了,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问,年轻朝气被晒成一滩橙子奶油。


“也不是不好看,”郑棋元把他用过的纸巾整齐码好,把眼前桌面擦了,又伸手去擦徐均朔跟前的,处女座基因时刻尾随,间歇性发作。


徐均朔去瞄他伸到眼前的手,手掌很薄,骨节也细白。戴了戒指。金色,泛的光是冷的,比夕阳扎眼。噗呲噗呲,戒指弯成一根银针,在年轻人的心尖头跳舞。


握起来谁的手比较暖?年轻人放在桌下的手拿起来,又放下。


郑棋元似无意地顺着徐均朔的目光看了一眼,接着碾着纸巾擦桌,又重复了一遍,“也不是不好看,但你搁近了看,其实就是座三百多米的坡,一低头都是石头和土,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徐均朔把背挺直了,直得腰疼,腿也收回来,目光瞥着窗外夕阳:“但我就觉得好看,有谁说不行吗?”


“没有啊。”郑棋元说,声音平静,目光平静,心也好像很平静,“但你看,均朔,天很快就要黑了。”


“黑了也蛮好,”徐均朔说,“到时候也没什么好看不好看了。”


郑棋元低头笑。


是不是在笑他傻笑他固执?


徐均朔二十二岁,足够聪明,足够听懂年长者的这些明言暗语。什么近了远了,亮了暗了,还不如直截了当地甩过来一句——别爱我,没结果。


但这显然不是郑棋元的行事作风,徐均朔在此刻几乎要恨起来年长者这份寡淡的熨贴和温柔。


年轻人的情绪总很饱满,在节目里,连泪也是一整滴地砸下来,是要用手去接的分量。但他的爱人是一杯到不了沸点的大吉岭茶,清茶透明,里层是水,表层是玻璃。当徐均朔要祈祷时间给自己破了口淌出来的情绪上锁时,郑棋元已经能够自己缝纫自己缝纫生活。


所以你爱的人能笑着,稳坐在天秤较重的那一端,脚不离地,随时可以离开。而小徐被吊在空中,上不挨天,下不着地。郑棋元走了,他就自由落体,撞向大地。




徐均朔的心停留在两个月前的那场明来暗往,右肩被按了按,思绪连带着被拖回现实。偏头看,是刚才那位阿姨。


“小伙子也等人啊?”阿姨依然操着不南不北的口音,乘胜追击。


“等我的那个朋友。”小徐说,“您也等人?”


“是哈,”阿姨笑眯眯地揣着手,“我等我儿子。”


原来这位是工作人员家属,那也就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徐均朔干脆把口罩摘下。


远处人流小小骚动,徐均朔目光立刻追过去。郑棋元那边送走了最后一波粉丝,看到徐均朔挥帽子,就往这边走。礼物被工作人员拿去检查,男人两手空空。


没戴戒指,徐均朔心里被挠一小下。


郑棋元又换回薄外套黑包短裤的装备,穿得像个大学生,身型倒好像没脱离高政委的角色,走得好正,鞋底敲着瓷砖,徐均朔心里就跟着打鼓。


郑棋元终于走得很近了,他开口想喊“棋元哥”,却注意到男人眼神在看他的旁边。


“妈,”郑棋元说,“不是让您别等这么晚吗?”


徐均朔:“?”


哇哦。


放过俺。


“我自己儿子,爱等就等会儿呗。”阿姨开口,不南不北的口音被丢弃,一口沈阳话就冒出来,“我说搁家里的时候你给我扯啥玩意儿呢,我看人小徐也不像你说的…那好家伙多能唠嗑似的,是吧小徐?”


阿姨眯眯笑,小徐直接疯掉。






六、




徐均朔又在剧院门口,双手插兜,拔脚四顾。只是这次陪他站的还有另一位,这位刚送完自己母亲回酒店,现在在问他待会儿打算怎么办。


谁知道呢。


年轻人心里积压的问题翻云覆雨,压过喉头,需要整饬一番才能抖出一些正常的话,更别提考虑考虑一会儿打算。




——讲实话,为什么阿姨会知道我?当然不是从节目上看到那种啊,她都请我回去吃你家的铁锅炖鱼了,直接吓死,郑迪,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就很恐怖。还有,为什么你不在意那些照片呢?偷拍的乱七八糟,直接黑粉骰子,还取了一个那种名字,很瞎搞。还有,就,郑迪……给我留一张家属区的票是搞什么?


问题很多,像是松鼠在嗑松果,吡吡噗噗,个顶个地往外蹦,小徐无暇应答,只能用一个七分把握的结论作结——棋元哥,难道你真的想给我买一辈子的可乐。


郑棋元不知道年轻人快速运转的逻辑理出来怎样一个结果,就棋入虎口,正中某人下怀地问:“现在困吗?困就回去睡,不困的话……”


“嗨呀,这刚几点?”徐均朔反应迅速,好像终于在这颠三倒四的一天即将结束时重整旗鼓,“元哥,你跟我骑车回去,好不好?”


年轻人用哄人的语气说“好不好”,字句被喉咙和胸腔蒸得很热。


郑棋元就答他“好”。




两个人分头去扫单车,十分钟之后出现在临海滩的骑行道上,是两个与世界颠倒黑白的旅者。


左边不远处是海,淹在黑夜里,似乎要开始涨潮。海风好大,从脸侧滑过,是裁过鬓角的蝴蝶刀。


小徐把车停下,郑棋元跟着他下车,往海滩走。年轻人只有仅存几次送女孩回宿舍的经历,多半是照本宣科。现在他是这条沙滩路上的拓荒者,经验为零,却拿出老手的勇气,以此和心里很冒险的爱配对。




潮开始涨高,裸露的、阴湿的沙滩被浪涌来的海水围困,海浪卷着黑夜,像落进人间的潮湿的云,向远处蔓延,拥着日光岩和鼓浪屿的灯火人家。


他和郑棋元踩在沙滩上,挽着裤腿,没脱鞋。苍穹很高,月亮也高,世界像一只巨大的海螺,他和郑棋元是两只很小很小的寄生蟹,在午夜十一点半藏在无人角落,暗通款曲。


“恭祝巨星郑棋元离岛后首演成功,”徐均朔说,配合“biubiubiu”的声音给自己造势。他从兜里摸出两个来的路上捡的海螺,示意郑棋元拿一个走,“我要是送花就很土味,挑来挑去还是这个最实用。你要是以后微信联系不上我,就跟它讲,徐均朔,徐均朔,你怎么不理我呀。”


郑棋元好捧场,举着海螺,固体传声:“徐均朔,徐均朔,你听得见吗?”


“我在呀。”徐均朔说。


郑棋元坐下来,好照顾他站久了偶尔会疼的腰,拍了拍身边的沙,说:“站着多拘谨啊,你坐吧。”


小徐不坐,只往前走几步。海水在涨,浪花在涌,把他的脚沾湿。


年轻人把海螺贴着耳朵,朝郑棋元弯起嘴角,说:“讲实话,本品还是试用装,质量究极烂,隔你远点才能听见。”




就有点像……




郑棋元忽然想起来一个多月前那个黄昏,玫瑰金色的夕阳把光鸣岛拥入怀中,他和徐均朔在餐厅里消磨这个盛夏难得清闲的时光。自己也是这样子,平静地告诉小孩——“离远了好看。”


现在徐均朔将原话换了种说法,原封不动地奉回,语意却变了,像在问他,不甘又胜券在握地要讨一个回答——


郑迪,真的隔远了才好看吗?


这七天你就过得很好吗?


年轻人的目光又往下落,这样看,他的眼角是勾起来的,像被月亮拐跑了。


“棋元哥,”徐均朔说,“你的鞋湿了。”


郑棋元才发觉脚底有些凉,潮涨得好快,已经湿到脚。


现在完啦。他们两个无一幸存,都是湿了鞋子的可怜人,落进同一片海,跌进同一个沙滩,淋着同一场月光,望向对面的鼓浪屿,也像被围困在同一座孤岛。


不知道等不等的来同一艘船。


徐均朔还在看着他,好认真,好像年轻人已然失去双手,要凭目光把空白五线谱盯出音符。不说话的时候,眼尾落下去,眸光清亮,眼角却带着夜色。一寸光,一尾火。带着黏糊又扎手的喜欢,摆不掉的固执,油盐不进,粘皮着骨,偏要让晚风停驻、清茶滚烫。


年长者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像是要叹气。


郑棋元总想,徐均朔才二十二岁,如果生活是一座金字塔,年轻人可能会把爱情放在中间或者是底座,爱人等同于爱情,把遇到的第一个人当成是最后一个。人走了,底座没了,塔就塌了,再重建起来,要浪掷他几年青春,还落得满身尘灰。徐均朔还要去追去赶,很快地成长,家人放在左肩,梦想压在右肩,爱人藏在心里,要有多难才能把十六年光阴踩在脚下说“我爱你”?


但是年长者是风走了九万里,阅过云山万重与千人千面,见过川净云高,习惯了华灯如昼,身陷过泥潭荒丘,也独自遇上过寒雪满头。爱情就是金字塔尖的一捧沙,风吹走了,散便散了,无非是活得钝一些。反正他已经学会独自和生活对话,本能地知道怎样摔是不会痛的,又何必再拉一个年轻鲜活的靠背。


他不是怀疑年轻人的喜欢是空中楼阁、晴夜烟火,只是看得太远,越过了谈爱在想岐途,透过火焰直直地望进灰烬。


他还没把和你的现在拥入怀,就在思考你的未来。


生活把太多内容煅在郑棋元的骨里,让他轻飘飘地走了很多年,也自以为可以继续放松地路过世界,却在快至不惑时才再一次感到一份沉重。然后他牵着年轻孩子的目光,去看岳麓山,温柔平静,把他未说出口的话交给黄昏来叙述。


——你看,均朔,爱其实很沉。


所以郑棋元在那个黄昏,看着年轻人固执的侧脸、郁郁的生力和近在咫尺的未来,用那张白得扎眼的纸把自己的心也碾平了。


他想,均朔,我会不会让你成长得很累。


但郑棋元终究还是失算。


他年长十六岁的温柔藏得太深,成了葡萄枝子表层的霜,刺到少年的手,顺着血液,一路蜿蜒进了心室。年轻的心脏被攥住,丢进一池春水,又结上三尺寒冰。


年轻人在这段掐头去尾的成长里,也阴差阳错地,终于学会了选择抽身。


船要离港,尽管会很难。


少了些的目光,放下的手,收回的腿,落后半步的距离,退后几位的拥抱,没有举起的手机——像是一场很慢地退潮。然后是秋分,棋元哥,再见,潮水退得更快,用了七天时间销声匿迹。却在那个照片错位发送的夜,又浪涌而来,从膝盖一直淹到他的心尖。


凌晨两点四十八分,隔着千余公里、些许海湾、几阵晚风。


难眠。


郑棋元以年长者的身份在这段关系里游走,习惯性地要为每一个决策担责,把那些对啊错啊应该还是不适合自己咀嚼,想通了,就辞不达意地,指给年轻人看那条更平坦熨贴的路。


却清醒地忘了,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爱着别人的普通人,顺着颗心走了,就把那张南下的理由留在了秋分日。




一张家属票。




也许年轻人不会来,那么蝴蝶效应的链条就破口,断裂,然后郑棋元会亲自在这个秋天把秘密埋葬。没发现也没关系,就当作是一份他未出口的回应,以及在黄昏他真正想告诉你的——


“均朔。”


海水已经快淹到膝盖,郑棋元和徐均朔立在同一片月光海,那声音糅在滨海的风里,一路途经了年轻人二十二岁这年的夏秋,无孔不入的,要把眼眶沾湿。


郑棋元说:“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人生中的失败比成功多得多,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厉害,就是一个不太特别又不太普通的人。”


“等我到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估计也还是这样。接着演剧,很慢很慢地积累经验,可能几个月,可能半年才去学做道新菜,家里的花草几年不会变样。我已经不怎么会变了,均朔,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就是这样很平淡地过下去。”


潮水还在涨,整个大海都是年轻人的胸腔。因着爱人的三言两语,潮就奔淌着,溢满了滚烫的、湿漉漉的着火的海水,年轻的躯干也跟着沸腾。


穹顶是巨大的共振器,爱人握着另一只海螺,他就听到那个夏日黄昏未传来的号角。


——回港,我们一起靠岸。


“所以,你真的想好了吗,均朔。”


“你觉得喜欢我,可能,也许是因为这三个月你还没有很了解我,等你完全了解我之后,你也许就会想,哎,郑棋元这个人,其实也就这样。”


而那时你的船已靠岸,铁锚扎进血肉,生了根,牵起来便痛。被困在渡口,再想离港就难了。


“但是元哥,你知道吗?”徐均朔说,胸腔里的火一路燃到嗓子,成了压过喉的干,在潮湿的临海小城让他像个缺水的水手,“前几天我撒谎了。”


“嗯?”


“有人问我,有没有觉得夏天过得很快,我说有啊,我觉得每个季节都过得很快。但讲实话,我第一次觉得夏天过得这么快。”


就像一个陀螺,转得好快地走了,还顺带把我抽晕,又蠢又坏。


“我也不想就这么死乞白赖地不忘记你,讲实话,我又不是没试过,但那三百多张照片,我刚删七张就……反正就删不掉。”


“郑迪,郑迪。”


徐均朔喊他。郑棋元心里就有涛声在响。


“真的好难啊。”


“……我知道。”郑棋元说,替海风理了理年轻人鬓角的发,又平缓地重复一遍,“我知道。”


“嗨呀,你又知道了。”徐均朔就笑,海风尝在嘴里是咸的,“但哥你有经历加持,估计能很快忘记我。给我面子的话也不会很快吧,反正比我还是快一点点。但我会很慢很慢地忘记你,六年,十二年,还是等我到你这个年纪……”


“我搞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但是你相信我,哥,之后我爱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很像你。”


他的津口被封锁,就再驶不进一艘船。


“反正我已经想好了,就当是为了让我自己能活得快乐点。你是我遇到的…说究极喜欢也好爱也好……反正是第一个人。讲实话,能遇到你我的所有好运就已经耗光了,现在就一个非洲人,所以不管怎样我也要把你变成我的最后一个人。


海水好凉。年长者的裤脚湿透了,贴着皮骨,化雪似的冷。但他眼睁睁送出港的船又驶回来,顺着潮水往心里开,在清茶表层滑开痕,漾起波,放出光,烧着火。


清茶也烫了。


“你啊,是不是早就算好了我拿你没办法。”郑棋元低下头,月一样的脊骨露出些。他看着月光海映着年轻人的影子,笑了笑,“均朔,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个梦。”


——当时我拿着船票,对你说,你要跟我走吗,我们去一个永远不会跟夏天说再见的地方。




均朔,现在你的回答是什么?




“郑迪,”徐均朔湿淋淋地念他的名字,“你还有没有多一张船票?只要家属票那种。”


“没有,但……”


郑棋元吻他一下。


“现在你可以自己当船长。”


然后我们驶向永无岛,做二零一九年夏天最忠实的孩子。






——完——




致二零一九年夏天。


敬大千世界中的平凡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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