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

请把信交给猫头鹰

「元与均棋」徐均朔身无分文

*CP:徐均朔/郑棋元(无差)


*太过延迟补课后延迟提交观后感


*1.4w字


*WARNING:私设行程 巨无霸傻




#




答案不是四十二。




一、


徐均朔更新了一条朋友圈。


配图是一头棕熊背对着人坐在地上,看起来垂头丧气萎靡不振,被用蓝色画笔添上两行宽泪,泪流直下三千尺。


郑棋元的指腹凑上去,贴在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下,点“保存图片”。


然后目光往上偏,去看字。


小徐如是写道:


提前和大家告别了,还有50天就2020年了。我就要作为贫困人口被消灭了。能认识你们这些有钱人,讲实话很高兴。


方晓东秒回:谢谢园长我偷了


偷什么?


九零、零零后的语法及遣词更新很快,八零后有点跟不上用词思路,觉得大概是瓜瓜乐园内部流通的梗,遂没管。


他点开徐均朔的头像,一条条翻朋友圈,11月8号更新的是一张自拍,照片里男大学生的刘海厚厚地搭在前额,刘海下沿参差不齐,状似蜿蜒的山脊线,发丝随意乱窜,靠近左耳的发呈一个大豁口,绵延的山线裂开,撕出一条狭长幽谷,露出底下光净的前额来。


徐均朔配字:


自己新剪的刘海 顶瓜瓜👍


过了一会儿自我评论:


淦 不自我欺骗了


又评:


“顶瓜瓜”名词详解:脑袋上顶了一个西瓜皮


再评:


别问,问就是把碗按头上沿着剪,没注意碗口是破的,我直接给自己一锤子🔨到自闭


几条自我评论之间穿杂着殷浩伦、郑艺彬等人无情嘲笑。


“哈哈哈哈”密密匝匝,几欲夺屏而出,参差不齐地在屏幕上排列,看着脑壳痛。郑棋元就挑三拣四地看这条朋友圈,视神经筛选着白底黑字,提炼出汉字十个左右,“自己新剪的刘海”,以及“碗口是破的”。


徐均朔五分钟前发的朋友圈就又在脑海里加深印象——要作为贫困人口被消灭了。


不至于吧?


小孩平时看起来确实说不上富有,但应该也不算穷。


但他的记忆细胞和屏幕上的朋友圈配字、配图沆瀣一气,东拉西扯,从记忆里切割出数个画面,袒露在他面前。


《因为单身的缘故》彩排备场,他问徐均朔,胸针也是自己买的啊?挺好看的我觉得。


没有没有,小孩儿说,讲实话,交完学费,生活很累,摸摸裤兜,只有一个兜。


再往前一些呢,直播看第四期的时候,徐均朔拿手机给他们三个点外卖。当时年轻人盯着屏幕,隔三差五两点入眠的岛上作息给黑眼圈添上浓墨重彩,眼睑幽深,眉头起皱,表情煞是纠结。最后外卖点了正正好好的量,除了忘了郑棋元不吃烤肠,点了三根以外。


毕业大戏采访里说,祝愿大家多多赚钱,苟富贵。


还有徐均朔那些林林总总的私服,浆得很硬会起毛边的外套,薄薄一层白T。


心理学家据实推论,人的记忆会保留事物较为美好的一部分。但郑棋元这边的记忆是个特例,另辟蹊径,在朋友圈等外部因素干预下,他在这个秋日里回忆起的尽是算不得光鲜亮丽的徐均朔。


狗啃刘海,便宜私服,对如此许多四字词语归纳总结,提炼升华,便可从逻辑思维里揪出四个汉字砸到男大学生头上——贫困人士。




二、


徐均朔感到奇怪,诧异,且恐慌。


这么说有些言辞过激,但他会把右手捏成一条缝,放在右眼前面,说,有那么一点点恐慌。


郑棋元最近有一点点奇怪,不是指微博上直直投掷过来让他表达系统失灵的发言,而是线下面对面相处过程中的奇怪。


七幕狮子王发布会,他来北京,晚上几个人去郑棋元家聚。他先到,和年长者在楼下的超市发囤货。他从货架上顺了几包原味黄飞红花生米,郑棋元拎了两斤葡萄,阳光玫瑰青葡萄,其貌不扬,结果还贼贵。


结账的时候徐均朔推着车走在前面,点开微信付款码,驾轻就熟得仿佛自己是这里的地头熊猫。结果被郑棋元拦了,说,我这儿有会员,打折,我付吧。


噢,年轻人当时说,那我刚好去趟洗手间。


回来的时候东西已经分门别类放进袋里,郑棋元扣着藏青渔夫帽,口罩拉到下巴,两只手拎着口袋,没法挥手,朝他偏了下头,表示已阅超市人潮里徐均朔的位置。


年轻人小跑几步过去,从他手里顺过目测更重的一袋,说,走啦,回家了。


轻车熟路,仿佛隔壁小区这套房产拥有者,不独在异乡,所以不为异客。


事情截止到目前还算正常,直到当天晚上徐均朔敲开美团点外卖。


他看到黄色袋鼠图标就想到殷浩伦混乱发言的“美团腿”,窝在沙发里笑,郑棋元蹲在茶几前面,用剪刀给尤加利玫瑰修茎。


徐均朔点够五人份的外卖,还没来得及付款,手机就被郑棋元要过去,说,我看看。等他按照这位的吩咐,颠三倒四地给玫瑰修完茎,手机再拿回来的时候,界面上已经显示“商家已接单”了。


郑棋元用他自己的卡付的钱。


徐均朔的第一个反应是:棋元哥居然背的下来自己的银行卡号,就很恐怖。


第二反应是:嗨呀,怎么回事?今日黄历我不宜花钱是吗?


但当时大家也差不多聚齐了,他不好问。


后来酒足饭饱,下楼买第二波水果的时候,年轻人留了个心眼,结账的时候问收营员,说,麻烦问一下,会员现在还能办吗?


收营员迷惑了,说:小伙子,咱家店没会员啊。



不是有会员打折吗?


年轻人的疑惑从那刻起便升起来,仔细一想,就呈螺旋飞天大迷宫式增加,一层套一层,即使他回到上海,照常上课和进组排练,依然与日俱增,非线性波动上升。


并在11月16日这天达到顶峰。


此时徐均朔脚边放着一个小快递箱,顶盖翻开,里面已经空了,东西被一样一样罗列到桌上,东北打糕,佳木斯三姐妹拌面,五仁茶油面。


箱子来自北京市,朝阳区,某某小区。


徐均朔靠在椅子上,蝴蝶骨磕着椅背,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起,上呈他和郑棋元的聊天记录数百则。他把文字上下筛检了一通,觉得近一个月的聊天记录一如既往,没什么大问题。


唯一值得深究的是现在屏幕上呈着的几条。徐均朔拆开一小袋打糕,塞一口到嘴里,摸过手机,第三遍看这段聊天记录。


顶头是11月12日上午八点五十八分。


A 元哥:【均朔,你家里地址是什么?】


当时徐均朔把地址秒回他,然后问:


【?怎么了哥,突然问这个有点恐怖】


【最近有空来玩呀】


是一个没来得及添问号的问句,乍一看,就有点像一句邀请。


A 元哥:【最近事儿比较多】


【刚好等你先收拾一下小狗窝】


【[奋斗][奋斗][奋斗]】


徐均朔中学阶段当了六年语文课代表,大学之后读书记梦又译配,汉字如贴身衣物,对一根毛线的变动都敏感。觉得小狗窝和狗窝简直云泥之别,加一个“小”字,就让他被三十七度的电子屏幕焯烫。


他很擅长的表达一时失效,敲敲打打,“正在输入中”半晌,回过去一句:收拾好我的小狗窝,请郑迪落座,嘿嘿。


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和郑棋元的网络互动一直像这样打水漂。言语是扁平轻飘的石子,赤裸地掠过水面,水下是很浑浊的带漩涡的含义,福州天气很好,是真的天清气朗,还是其他什么意思?刘海长了,是真的该剪了的提醒,还是有别的意味?


都搞不清楚。


汉字能拼凑出千百万种解,真正有意义的钥匙是人心,但他只是一个略识之无的初学者。


现在聊天记录里,自己发的“嘿嘿”在徐均朔眼前化身两个硕大的自带语音的汉字,代表不讲道理的逻辑,跳出来耀武扬威——嘿嘿,你就不懂了吧。


不懂怎么着轻飘飘的网络聊天就坠成挺沉一个快递箱,拆开来是塑料包装的零食若干,漂洋过海来看你。


徐均朔坐在出租屋的书桌前面思考前因后果,咽下第二块打糕,给顾易发:


【讲实话,你觉得我最近瘦了吗?】


【就最近一个月】


【要真话,不打钱】


然后复制粘贴到另外两个对话框,分别发给龚子棋和王敏辉。


龚子棋秒回:


【你干嘛?】


徐均朔这边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过了几秒跳出来斗大几个黑字。


【是大脑终于缩水了吗?】


徐均朔:


【一拳砸脸.gif】


【乱讲话当心被番鸭咬】


求人未果,徐均朔点击知乎,搜索答案,措辞严谨——男性朋友制止我花钱是什么意思?男性朋友给我寄吃的怎么办?


结果搜索引擎不遂人意,擅自更改关键词,引申为——


“和男朋友出去玩应该他花钱吗?”


知乎回答: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我写这个回答只是想说,好tm羡慕这种男朋友。


“男朋友给我寄吃的怎么办?”


知乎回答:别绣了,🐶东西,现充滚去天边外,谢谢


“男性朋友给我寄吃的是什么意思?”


知乎回答:特别特别喜欢你呀


徐均朔把手机屏幕按灭:别说了,苟东西




三、


徐均朔又更新了一条朋友圈。


手机拍摄高清大图——食堂的菠萝咕咾肉,菠萝独占盘子的三分之二,惨淡的唯四几片肉在上音远近闻名的勾芡汤汁里飘着。


往右滑,第二张图片是这盘菠萝咕唠菠萝的价格,从八块飙升至十五元。


再往右滑,是好大一只流泪熊猫头,神色惨然,挥泪如雨——要是我再脆弱一点,我就要去跳楼了。


配字是:真的自闭了,再见了猪肉,我不配拥有[微笑][凋谢]


郑棋元速评:来北京吃[调皮]


徐均朔速回:讲实话,没看备注还以为是我北京哪个姑妈


郑棋元再次速回:[右哼哼][右哼哼][右哼哼]


右哼哼的小黄人嘴角翘成小勾,就把人在上音自习室的男大学生勾住,在显示微信朋友圈界面的手机屏幕上,隐约看见自己傻乐的脸,刚刚刷“不正常人类研究中心”新推送积攒起来的笑意在此刻决堤。


徐均朔把公众号刚更新的推送转给郑棋元。他俩评私同步——评论和私聊同步更新,无缝衔接。


郑棋元点开看,里边有一条是一个知乎问答的截图。


——一个月不吃零食能减肥吗?


——能不能减肥不知道,但是我舍友一个月没吃零食,再也不会笑了【流泪熊猫头.jpg】


他就想到,徐均朔也挺爱吃零食,录节目时候,排练间隙靠咀嚼虾味百力滋续命,啃饼干条仿佛松鼠啃松果,一根百力滋卡在上下门牙间,匀速咬合,还剩下七八厘米长叼在嘴里,就凑过来,看郑棋元整齐码放进乐谱夹里的谱子,沾着点百力滋碎粒的小拇指点在塑料膜上,说,我觉得等一下这里再来一遍。


饼干残渣和盐粒在光洁的塑料膜上清晰可见。


郑棋元把谱合上,说,先把你的饼干渣给我收拾好。


现在不知道还吃不吃零食?


前几天盖棺定论的“贫困人士”四个大字又和沪上男大学生联系在一起,且自动演化出更多画面——徐均朔伸去取菠萝咕咾肉的手,犹犹豫豫,又收回来;徐均朔看到全家货架上罗列的各种口味的百力滋,驻足十秒转头就走,最后兜转一圈,拿了一包波力海苔。


仿佛大火烧山,竹林被毁,熊猫被苛扣食粮。


可能是圈子越冷,前后辈间关系越密切,有同乘一艘船,同样在海上颠簸起伏着往日出方向驶去的感觉。


总不能看着后辈平时舍不得花钱买零食,食堂的肉吃不上,刘海都得自己剪。况且,《声入人心》之后,成员应该都有一笔不小收入,小孩儿生活还这么检点,恐怕家里条件不太好,或许有老人病着,可能是要动手术、要长期住院的大病,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


何况小孩儿虽穷了点,但从来不给他发什么盖楼链接。郑棋元心里就凌空滚出来一句四川话——很安逸。像他零五年在碧峰峡的熊猫基地第一次看到熊猫,圆滚滚,很小几只趴在木架子上的时候,剧组同行的人教他讲,很安逸。


但具体要怎么做还真的有点难办,审视一下同龄人,年长一些的人都擅长专断温柔,“对你好”在他们这里是个独立事件,是收是放生杀大权自己一手掌控。有时候旁人看着无力又来气,实际上当事人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囿在山谷里头,说出去的一句话、抛出来的一个动作,被空谷峰峦层叠折射,谁知道山外的人听来、看来是什么含义。


徐均朔心思又很细,对身边人情绪态度的变化挺敏感,有年轻的骄傲、自尊和体面,要怎样才能不惊动熊猫地把竹子递过去?


还真得多费几番功夫。




四、


徐均朔扪心自问一下,觉得和郑棋元大概能算二分之一个饭友,虽然两人的口味有云泥之别,一个早中晚三餐盘子里都能见绿,一个对荤菜较为牵挂,一个喜淡一个喜甜。但还在岛上的时候,他俩就没少一起吃饭,节目结束后,在郑棋元家里再聚的那次也是先解决了一顿晚餐。


何况现在还有他俩隔空相互投食。


收到第一个包裹第二天早上,徐均朔就骑着他的小电驴去了趟南京路步行街,在特产店里挑了几包口味清淡的沪上小吃,和上音食堂一年四季都在供应的鲜肉月饼一并打包到快递箱里,到学校南门门口的顺丰自寄点,把一小箱食物送上了去北京的车。


年轻人觉得日久见人心这话有点飘,如果不见人心的一二,没得开始,哪来的日久天长。于是擅自改写古谚,曰:饭桌见人心。


徐夫子诚不欺人。


还在录节目的时候,偶尔年轻人起很早,下楼去饼屋,会遇见郑棋元正在分辨屉笼里哪个是梅干菜包子,哪个是青菜香菇馅的,或者是在拌一盘紫甘蓝、橄榄菜混合的蔬菜沙拉。徐均朔就先斩后奏地在落地窗边占两个位置,他在这边啃蛋挞,郑棋元坐在对面健康饮食。


联排的时候一起凑合吃盒饭,徐均朔筷子自觉伸过去,把郑棋元饭盒里的红烧狮子头夹走,年长者血亏,自己盘子里的重量轻了一半,又不许徐均朔把小油菜偷渡过来。他按住年轻人把菜夹过来的手,说,多吃点儿绿叶子菜,你看你手指上都长倒刺了。


当时的光线说不上亮,徐均朔把手指头凑到眼跟前,碰了碰,觉得疼,才发觉自己是真的长了倒刺。


年轻人于是想起来小时候读《我们爱科学》,里面讲,猫的夜视力是人的六倍。现在四足兽变成了两足,理论倒不太受影响,徐均朔觉得郑棋元的夜间视力至少是他的三倍。


他还和郑棋元在一个周六休息的晚上去过坡子街,那个时候他们还是正常的AA制,没有年长者以各种神乎其神、润物无声的方式替他省钱。


那天晚上徐均朔一路扫荡,左手臭豆腐,右手糖油粑粑,最后两人停在一家麻辣小龙虾店门口,是徐均朔提前在大众点评上选定的,红辣椒和十三香味道飘荡十里。店里客流量太大,他们等了几桌才落座,木桌上有一层来不及擦去的浮油,郑棋元用店里质感粗粝的廉价纸巾擦桌,擦的时候手下垫了四层纸。


福州人决定首次尝试一下微辣小龙虾,先来了一斤,熟练地给小龙虾掐头去尾的时候,郑棋元在吃一只从鲜榨果汁店买来的原料梨,口感不佳,但没办法,很长一条坡子街,没有卖新鲜水果的地方。


福州人吃了不到十只虾,觉得自己的嘴唇、口腔、食管连在一起是落基山脉,正遇秋日山火熏燎,唇角快要裂开,加之要保护嗓子,遂放弃解决完盘里剩下的虾。他从桌上抽了张纸擦嘴,用的是店里自带的、不知道能不能比眼前这张桌子干净些的纸。


郑棋元还没来得及从裤兜里把自己带的纸巾拿出来,徐均朔那边已经擦完嘴了。他的手就又落回膝盖上。


算了。


徐均朔乐于在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试探郑棋元的底线。就好像只要人们会讲“好吃到哭”,人的五脏六腑就真的联系密切,味觉、嗅觉、视觉上能忍受的东西,就代表感觉上的偏爱。


他和他在还没把心事剖白的时候,擅自向往后的岁月跃迁,已经开始在家常便饭、衣食住行上和彼此磨合,隔着一张堆叠着小龙虾残骸的木桌子,隔着几阵长沙夏夜穿堂的晚风,隔着几场人声鼎沸,二人联手,暗度陈仓。


“我爱你”三个字被好一顿绕,几欲引咎辞职,觉得再看不懂人间,那些它看的太多的并不相爱却互相乱讲的人也罢了,为什么在每一个目光停留的瞬间就要脱口而出的人,又能憋得死死的呢?




五、


徐均朔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左转一下,右转三下,门锁就开了。


“你小时候真的没有啊?就,雪地代写。”他偏着头,把手机夹在左边肩头和左耳中间,两手抱着一个快递箱,“讲实话元哥,你那时候要是开发这个业务,搞一个郑迪小朋友专利,稳赚稳赢不赔钱。”


“没办法,没条件啊。”郑棋元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过来,“我小时候这些东西都还没有,什么微博,微信,闲鱼……”


此例可以写进建国七十周年征文,短短十六年间,祖国发展日新月异,徐均朔觉得有点好笑,又不太笑的出来,把快递箱落回到卧室的书桌上,说:“我小时候,过年那会,就和同学倒卖孔明灯,还有鞭炮那些……也不是倒卖吧,有同学家长是做这个的,从家长那里成本价拿,然后在洪山桥口卖,结果被城管追着打,就很惊险,但还是赚到了。”


“自己只卖不放,忍得住啊?”郑棋元说,“一到过年……小时候就光顾着放炮了,二踢脚,大地红,都挺好玩儿的。”


徐均朔就唱:我只是比你忍得住,我忍得住。


郑棋元听着被电流拆解又重组的清唱,觉得电话那边是一只常出没于徐均朔朋友圈的自闭熊猫,自闭熊猫说:“没办法,生活不易,我就叹气。”


果然家里还是比较困难,零花钱都得自己赚,充当了小半个月自闭熊猫零食饲养员的郑棋元听着,心里暗叹。


徐均朔把快递箱放妥当,往床垫里一陷,继续刚才话题:“福州那边过年,大家就放那种叫飞天老鼠的,还有什么降落伞,还有种不用点,扔到地上会响,就很神奇,叫什么我不知道……二踢脚我还没放过,讲实话很想试试。”


“等哪天带你回…带你去沈阳,大年三十的时候在雪地里放。”郑棋元就说,“我估计吧,南方这种炮卖的比较少。”


徐均朔说:“那我先把极地登山服安排上。”


“这么怕冷啊,火娃。”郑棋元笑,“那你巡演来北京怎么办?还有春晚呢,除夕在大寒之后没几天吧,刚好最冷的时候。”


“直接靠你收留我啊,”徐均朔说,“暖气开足,拯救南方人,非你莫属。”




徐均朔从床上熊猫打挺,起来,踏着棉拖鞋,去开窗户,手机躺在床上,没开免提,也不知道郑棋元到底要不要收留他。


立冬过后温度骤降的风散漫地吹进来,年轻人脑袋支出窗外,向天上看,星星很多。


真的好多。


好像他的妄想在这一个平凡的夜里忽然成真——脚踩都市的木地板和水泥路,晃晃悠悠地,就像坐上“上海号”航天器航行宇宙。行星褪去大气的遮罩,城市的灯光不再扰人视线。他在手可摘星辰的巨大荒原上平躺,躯干生长进绵延无尽的大地,银河垂悬,星辰触手可及,十六年前恒星的光穿过漫漫永夜,在今晚降临。


星辰悬在寂静里向他看,隔得太远,光年之外视野宏阔。星星的视线里,地球变得扁平,地表缩地成寸,凝成一块粗粝的画布,沪上和京城是比邻的两泊涂料,而他和郑棋元是地平面上两个闪烁的点,被同一片星空的目光贯穿,距离很近,很近。


徐均朔就向很远很远的电话那头说:“棋元哥,你窗户打开一下,北京那边看得到星星吗?上海这里今天怎么这么多,还好亮,就很好哭。”


他语速很快地讲,好像星星会像云一样飘走,而电话那头的郑棋元是另一位星星偷猎者,他要渡过去一条紧急且秘密情报。


“我在看呢。”郑棋元说,“北京这边就一,二……撑死两颗吧,真看不清。”


年长者大概在阳台,从刚打电话开始,耳边一直在响底噪,徐均朔意识到那大概是从西伯利亚平原南下的风,从郑棋元家的阳台贯穿而去。


风在北京的时候刮得很大,一路南下,翻山越岭,及至上海就变成不太浓烈的几阵,翻过年轻人的窗口跃进来。


徐均朔按了免提键,粗粝的风声被放大,夹杂着布料相互摩挲的声音,和一声轻浅的“咔嚓”。


“元哥,你在抽烟吗?”


“闻着味儿了?隔这么远都知道。”


“不然你点打火机是要去放烟花吗?”这小孩儿,语气还挺凶。


郑棋元就把话题转走,说:“你发微博了啊?”




微博底下凌晨一点不睡的当代恶臭青年们刷出几百条回复,徐均朔一寸一寸滑着手机屏幕,刷到一张福州八月的星空,轻薄的云雾湿哒哒地飘着,碎星是榕城未迎过的雪。


徐均朔想起来小时候,如果在鼓山里和邱老师练到很晚,他就搬一把竹椅坐到土楼门口,手里捧着师娘做的菜头饼,抬头眼前是福州水汽很厚的云。等这阵云飘走,他就落进星月皎皎的海。


徐均朔指头点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回复粉丝,说,溜了,想回家了。


他在此时忽生妄念,恨不得自己只手遮天,腿跨三川五岳,先跨到北京市朝阳区把郑棋元的烟掐了,再跨回福州,吃一碗他妈妈煮的芋泥。


窗边站久了就冷,徐均朔退回书桌前坐下,手机放桌上,免提开着,一千公里之外北京的风声把他包围。他用小刀把郑棋元新寄过来的快递箱划开,刀钝了,黄色胶布被缠了太多层,徐均朔直接上手撕,箱子盖成了奇形怪状的纸板,被丢到一边。


他借着算不上明亮的台灯往箱子里看。


哎呀。


里边躺着百饼园的海藻糖,聚春园的芋泥,昭然若揭地在封皮上印上“福建特产”几个大字。


徐均朔想说讲实话其实真福州人都不吃这些,就像北京……像你这种半个北京人也是,不常吃烤鸭,一辈子也去不了几次八达岭长城,被堵车堵一次就这辈子再也不想去,但我妈烘的芋泥就很好吃,元哥你一定得尝一次,不是,一次不够,就两次,三次……


但年轻人像是言语技能被冻结了,溯洄仓颉造字前,表达系统反祖,情绪是暗物质不能被汉字识别表达,只有他身上最敏感的神经元联手,把从北京漂来的几包家乡特产当飞机,从上海的冬天里偷跑回福州,偷跑回他很久没睡过的被窝里,偷跑回到小时候湿湿嗒嗒的夏天,那时候的夏天常落雨,二十三岁的他就在冬日里鼻酸。


徐均朔就叫“郑迪。”


说:“郑迪,我能不能在你家过春节?我可以陪你吃素,可以不把饼干渣掉到地上,什么要求都没有,也不是,也还有……只要你要把暖气开足一点。”


“要是北京还是太冷了,离开暖气立刻冻成冰块人,我们两个就待在家里,除了去电视台排练,别的地方直接都不去,都拜拜,不出门,勿念。


“不过实话讲,我猜巨星郑棋元还要出去锻炼,但我必不可能早起。所以我都想好啦,你出去了,我就在沙发上监督你的扫地机器人扫地,然后兼职看电影,好不好?”


“我要是终于能适应北京天气了,我就出门帮你买菜买水果,白菜油菜生菜至少我还能分清。”


“然后除夕上完春晚……那天我们就不睡了好不好?你现在肯定讲不好,但反正除夕还有两个多月才到,我就每天跟你讲一遍,早晨起来,先问一遍……”


“等哪天你肯定就答应了,你信不信?”


“那天晚上我们就不睡了,出了电视台直接回家拿烟花,然后开车去五环外……是五环吧?”


“我专门查了烟花爆竹燃放点,讲实话二十几公里真的贼远,但是北京那时候应该也没什么人了,不堵车,一路通畅,就很爽。”


“你要是再放心一点呢,我就帮你照顾多肉,龙骨冬天不浇水,就一周在叶子上喷点水就可以了,不能一直朝阳放,不然它们会长歪就不好看了,对不对?”


“尤加利玫瑰的茎,我现在也会修了。”


“春节要是有应酬,你就带上我,要是有人敢给你灌酒,我就……”


“不是,也不敢干啥,那就……你要是回家之后,屋里贼黑,灯摸好久都摸不着,我就帮你开灯,好不好?”


“我反正数学蛮不好,但好好想想还是挺合算的。”


“我好像刚刚就问过你了……郑迪,所以春节这么忙,你家还缺短工吗?直接转正长工也不是不行”


郑棋元那边没吭声,但年轻人的世界好吵,上海是一个巨大的陶瓷缸,太多太杂的声音在里面沸腾。偶尔划过窗外的车流是游鱼在冒泡,沪上街沿的流灯跳着踢踏舞,滴嗒嗒,海藻糖和芋泥会讲话,猎户座星宿也着急,也会讲话了,仗着郑棋元仰头也能看到自己,就催着他——你说点啥呀。


郑棋元就说:“小区出东门左拐直走,过一个红绿灯路口是地利生鲜,出南门右拐,门口就是超市发,花鸟市场要隔两条街,有一辆推车在阳台上……”


“哎,等等,郑迪郑迪郑迪!”徐均朔要跳起来了,“你等等,等等等等,我找笔记一下。 ”


电话里是翻箱倒柜声,郑棋元听到很凌乱的声音脑海里会自动浮现很杂乱的画面,仿佛那边是一头熊猫被杂草荆棘十面围城,就说:“你慢点儿,我又不会跑了。”


徐均朔那边把笔找到了:“还有这是啥……噢,还有一个本。”


纸页翻动的响声。


“哇这个是新的,贼新,还没用过。”


落笔的簌簌声。


“地利生鲜,超市发,花鸟市场……然后呢?”


“买煤气在家对过,暖气有五个档,数字越大越暖和,衣服进洗衣机之前必须先掏兜,别在里头洗鞋,卧室窗户是向外推的别使劲左右拉,当心手给抻着了,进门之后必须先洗手,别光着脚在地上跑……”


“钥匙压在门口鞋柜上…左数第二个花瓶底下,还有……”


郑棋元那边想了想,说:“这么看你的事儿还真挺多的,均朔,一个春节忙得过来吗?”


徐均朔就不讲话了。


空气把嗓眼堵住,他化身手术前的查理·高登,觉得郑棋元的话是横空摆来他面前的罗夏墨迹测验,而他不知是太傻还是太聪明,看进铺在白纸上的乱墨里,觉得横竖都是“我爱你”。


好像“我爱你”三个字再也不愿意被他俩绕着圈忽略,就附在打水漂的石子上,在偌大世界里兜转一圈,又旋回来,同时击中了他和他。


“还有啊,”郑棋元说,“小区门禁不用卡,在物业平台上注册好了,进门的时候扫门口二维码就行,就是信息里要填和业主的关系。”


“所以均朔,你想好了吗?”郑棋元问,“要我填什么?”


徐均朔终于找回自己的语言系统。


“就家属呀。”他说,“郑迪,搞快点帮我弄一个认证。”




那天从徐汇滨江,从他的窗口望出去,星星真的好多。其实还有更多,可惜宇宙太大,镜头太小,人们太忙,地球人小徐就要淘神费力,在降了温刮着风的上海掏出手机替星星作证。


“我爱你”也好多好多,好在地球很小,今夜很闲,风会传声,云是幕布,让你都听到了、看到了,好在时间也不急着走,留下余生好几十年替它证明。




六、


徐均朔行动效率极高,契约精神极强,演完《Interview》立刻把口头承诺付诸实际,羽绒服毛衣手套围巾装满一整个28寸行李箱,用右手拉着,就登上了去虹桥机场的出租车。


到北京后过的日子可谓也无风雨也有晴。


除了寒冬腊月的气温刺骨,徐均朔把自己裹得很严实,以被搁在哈尔滨的状态穿衣度日。但在北京,冬天的衣服不只穿得多就行,还需拥有高度的灵活性,在零下八度和零上二十八度气温下均可存活。


徐均朔经验缺缺,郑门立雪,在他来的第三天,诚挚请教郑棋元在北方冬季里的穿搭技巧。


当时郑棋元正顶着一头很浅的雪从门外进来,头上一片白,年轻人从沙发上瞥过来,吓一跳。


南方人及至发现那是雪后才舒一口气,驾轻就熟地跨进盥洗室给爱人拿毛巾,回来的时候,郑棋元正把长款羽绒服挂在直立衣架上,用纸巾把融化的雪水擦掉,身上套了件羊毛衫。


北方人在面对南方人的这个问题时,扯了扯领口,露出很白的锁骨,说,就这么穿,两件套,外头走的时候穿羽绒服,进屋就脱,一件毛衣也不是很热。


但是只穿一件毛衣的徐均朔就会冻死,他着实有些辜负火娃称号,虽然基础体温不低,但是仍然怕冷,觉得这个话题可能是东北人对福建人的降纬打击,差出二十一个纬度,两千四百公里,就天南海北两个世界,北极赤道两个极端。


徐均朔手机相册里留着每年过春节拍的照片,有几年前他回老家的,看沿河的灯会,侄子坐在肩上。在福州过年,出门在外套一件羊毛衫就行,和现在身上宛若五指山的衣物有天差地别。郑棋元看着他的手机相册笑,徐均朔就把下巴搁在爱人肩上,哼《飘向北方》,唱了几句,又说,算啦,还是祝我们尽早《南下》。


徐均朔的环境适应能力也蛮好,逐渐摸清郑棋元家方圆两公里,严格按照劳动法履行短工职责,还不忘拉上郑老板搭把手。


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将落未落地挂在西山的山脊线上,他俩沿着路旁稀叶的侧柏,溜达着去地利生鲜,口罩帽子全副武装,在为了躲避流感而装备齐全的平常人里做平常人。


“讲实话,”徐均朔站在蔬菜摊前,对郑棋元耳语,“再不决定今天买西兰花还是红苕颠,老板直接报警了。”


皇城根儿下,朗朗乾坤,他俩着实有点像恐怖分子。于是郑棋元依仗棉手套阻隔细菌,从隔壁摊顺了一个油布口袋,搁徐均朔脑袋上:“那给你遮着点儿。”


“哇你这个人,有点东西。”次男高音怒,此时他小拇指挂着一袋葱,头顶黑色塑料袋。


年轻人反应灵敏,把葱扔在一旁码放整齐的白萝卜上,伸手把塑料袋一拽,套到郑棋元头上,一气呵成,是超级光之精灵悠悠球,走位飞速地溜了。


留下无辜被弃的葱花一把,和原地被塑料袋糊一脑袋的郑老板。


作为一个存在些许不太严重的洁癖,但好歹上升星座也是处女座的人,此情形无异于三月不洗床单被套,不亚于卖卖被抱在怀里进家门,可惜顶着塑料袋的是他自己的头发,不能够全部换新。


罪魁祸首徐短工溜到几个摊位之外,以挎着菜篮的大妈作掩护,谅郑棋元不敢也不舍得在平安首都的平安地利生鲜对他来一脚,于是胆大包天,毫无悔意,转头就喊——你买菜,我买肉,分工明确,干活不累。


郑棋元把塑料袋从头顶扯下来,隔着口罩喊:“赶紧买吧你。”


两个男高音隔空对喊,生活是剧场,吊嗓的声压穿堂,路人侧目,以为又是哪一出鸡飞狗跳的家庭纷争。


二人周围是青椒苦瓜油菜丝瓜摆成一气,摊位底下堆着剥完青豆米剩下的皮,转个角就是卖肉的摊,猪肉红白相间地躺着,价格飙升至三十二一斤。一路逛下来,是从春风又绿江南岸,走到落红如雪乱。


家长里短,万物有灵,一地鸡毛也未必是坏事。




但好歹也有一点坏事,年轻人又把手指眯缝到右眼旁,说,一点点。


他已经连续三天路过鞋柜旁边的电子秤,并把目光在它身上逗留超过十秒,但是至今还没把双脚放上去过。


郑棋元照着贴在抽油烟机上的菜谱,给徐均朔做荤菜,新菜品出炉速度极快,还有原本就很擅长做的红烧肉,徐均朔在咽下每一口菜时,仿佛能感到细胞迅速分裂,直接增重。下一秒自我安慰闹钟就在响:没关系,等下还要洗碗,买菜洗碗都是运动,我会替它们证明。


等口腔被酱汁的香气盈满,自我安慰也退下了,就剩下一双亮亮堂堂的眼,里面写满郑棋元宇宙第一好。


年轻人把二零二零年北京冬日里的生活掰开了揉碎了,从细节里识捡出温柔,把毛线一样细小的温柔织在一起,成一张网,作茧自缚,甘之如饴。


他直白地讲自己的贪恋,是爱人排练“北京新春音乐会”,到凌晨两点,他电话打过去的时候,那边正走在过街天桥上,对他说,均朔,你抬头看,星星很多。是他未经允许抱一盆阳台上的多肉当花,堂而皇之地在散场后晃进化妆室。郑棋元正准备把演出服换掉,说,我这儿领口卡住了,你帮我解一下,年轻人会先吻他,再解决绕在一起的布料。是模式开到五的暖气,重新启用的厨房,书架上多了的《给好奇者的暗黑物理学》和《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有时候爱人工作在外,没时间一起去买菜,会压一百块钱在花瓶底下,也不说,但是很明显,徐均朔换花的时候一定会看到。


年轻人觉得没必要,自己又不是穷得叮当作响,于是旁敲侧击,说,棋元哥,你又做菜还要付菜钱,肉还比菜贵贼多,血亏。


我觉得还好啊,郑棋元边炒莲花白边说,说明你人工成本高。


总归是琐碎生活中小的不能再缩小的插曲,徐均朔得到郑老板的首肯,开始仰仗自己的人工成本,拉着小车出门前,就把钱从花瓶底下摸出来,揣进兜里,心安理得,末了还要买半斤烤红薯,或者一串糯米糖葫芦犒劳自己。


这应该也算是男大学生的增重根源之一。


徐均朔在某天晚上,占有主卧大床三分之二的面积酣眠之时,梦见第二天起床,踩在脚底下的客厅白瓷砖化作秤板,接缝处的菱形黑砖就是数字显示屏,数字从六十四飞速地往上跳。


年轻人惊醒。


睁眼,经意地转身去找热源,看月光把海洒在爱人脸上,是近在咫尺的烟波温柔。


一个月前他爱的人还不是爱人,年轻人不在北京,没有系着熊猫挂件的家门钥匙,没有装菜的小推车,没有锅底铺开的薄薄一层橄榄油,没有小火煨出的香气从半开放式厨房溢出来,无遮无拦,没有花瓶里没间断过的花,尤加利玫瑰,香水百合,也没有告别时的吻。


那时候他和他的距离是一千四百公里,三座东西方向的大山,十余座城市,数条江河,几泊湖水。


但现在,爱人和他确实是呼吸相织的了。郑棋元睡着的时候,不笑,眉峰也不皱着,很平淡地睡下,像是一夜无梦。


中分的刘海从中间破开,半边在左,半边在右。皎白的月光落上去,黑发里看起来像藏了白丝,徐均朔把手放上去,把盈白拂走,觉得月光扰人。


年轻人食指点在爱人右额前的发上,中指去勾左侧的发,余下三指弯着,右手窝成一个小人。小人从郑棋元偏到右边的刘海跳到左边,复又跳回去。


二十三岁的人把月光跨过,把爱人眼角细看才能发现的纹路跨过,好像跨越了什么无涯天堑,沟壑变坦途,从此通天大道宽又阔,俗世再没什么能拦住他。




七、


除夕前夜,年轻人又下了福州飞来的班机,脚踏上皇城的土。和他十几天前来时一样,刚跨出机场航站楼门,就被夜风撞了满怀。只是那时候北京机场还是一片人潮不时汹涌的海,短短十几天一过,四九城就成了一座巨大的空巢。


年轻人单手握着手机,手缩在羽绒服袖子里,只露出来一半屏幕。敲好郑棋元电话号码的拇指悬了又悬,还是没落到拨出键上。


拨号和放弃的理由同一:虽然太冷了,但是真的很冷。


徐均朔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往机场地铁站走。


天开始落雪了,是二零二零年的第一场雪。


在地铁车厢里坐下,高领毛衣的领子立起来,把半张脸遮住,徐均朔戳开微信,新消息排山地倒海地扑面,七大姑八大姨群发来预祝新年快乐的,问他春晚节目排第几个的,还有父母发来、他现在没心情看的……


索性一概先不管,从网络世界遁地逃匿,只在列表里最顶头一个对话框冒泡。


下午5:45


A 元哥:


【均朔,回来了吗?】


【航班信息没更新,估计春运航班太多,系统有延迟。】


【到了给我打电话。】


【🤟🤟🤟】


下午6:15


A 元哥:


【在做饭…】


车厢里暖气很足,徐均朔在寒风里僵死的血液循环系统重新流转,脸上终于能牵出一个笑。


他给郑棋元回:


【北京这个瓜皮天气 我冷到鼻涕倒流拇指打字】


【坐上地铁了已经 】


【就刚好不麻烦郑大厨出门】


【嘻嘻嘻.jpg】


【所以吃什么呀今天?】


郑棋元秒回:


【你想吃什么?】


【开放点餐热线】


【洞拐洞拐洞洞拐】


徐均朔:


【春晚小品提前预热了呀】


【酱板鸭】


【就决定是它】


【小小的giao 有大大的梦想.jpg】


【我带过来那只番鸭是不是还没吃?】


【真空装的 清理过了】


郑棋元不用翻冰箱,就知道个大概位置:


【一直搁速冻那层,还没动过。】


徐均朔:


【[OK]启动了】


郑棋元:


【不会做…】


徐均朔:


【🉑️】


【不许跑路】


【直接问百度】


徐均朔这条消息发过来的时候,郑棋元刚好点进百度搜索。但他要搜的不是“酱板鸭做法大全”,而是“徐三千什么意思?”“徐均朔为什么叫徐三千?”,如许若干相关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年关将近,“徐三千”这个名字越来越多被提起——“转发这个徐三千,祝您年年有钟撞”,类似种种,在微博上横行。


结果郑棋元把“徐”敲进搜索引擎,没等选上输入法里自动跟进的“均”字,他就又把徐字删了,换上“酱板鸭做法大全”。


有什么问题还不如直接问,粉丝的梗他又不是第一次延后才弄清。


结果问过去,当事人徐三千自己不解释,甩过来一个视频链接,说:


【答案自寻 屑屑】


【娱乐新鲜派这个采访你竟没有看过】


【郑迪小朋友,郑迪小朋友】


【你的退学通知书请拿好】


郑迪小朋友说:


【马上去看】


那边大概安静了五分钟,“对方正在输入中”了几秒,又回:


【…】


【所以均朔,你家里不困难啊?】


用语委婉,徐均朔反应了两秒,还是跟不上节奏。风水轮流转,现在是自己从“郑棋元心里到底怎么想”大师课退学。


这下大拇指的血液循环通畅了,连按数个问号:


【?】


【??】


【???】


【窝头没了】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我头没了】


【不是,棋元哥,你讲实话】


【是我长得很贫穷吗?】


郑棋元说:


【也没有,真不是。】


【但…】


【算了,没事儿,是我想多了。】


【你别在意。】


【[尴尬][尴尬][尴尬]】


徐均朔坐在地铁机场线里,脑海里还在循环“雪让我有点快乐”,现在几句消息横空劈来,脑内跳转的旋律就断掉,音符七零八落地砸下来,在地上粉身碎骨又瞬间重塑成一个硕大的问号——不是,是我想的这样吗?


所以郑棋元一直给他寄吃的以各种办法给他省钱是因为怕他营养不良,怕我国音乐剧行业的一颗新星由于没钱买零食生活抑郁而不能冉冉升起。


不是,太扯了,比把金鸡画成小鹌鹑还扯。


其扯淡程度值得荣登迷惑行为大赏bot和氪爆微博首页,标题是“钱真他喵不好赚,男朋友把我当熊猫养怎么办?”




酱鸭已经中火慢炖上,做春饼的面团刚用面剂子按扁,抹上一层香油,准备下锅烙。


郑棋元甩了甩挂在手上的水珠,点开微信。


徐均朔那边又回了消息过来:


【等一下,很恐怖】


附赠一个表情包,是粉丝P的徐三千敲钟图,正中三个白色大字——撞醒你


【是有另一个穷到手里拿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徐均朔】


【吗】


【?】


【我头想掉了也想不出来】


郑棋元也暂时无法想通,回:


【那你的刘海怎么自己剪?】


徐均朔此刻顶着一头已经被改造的较为整齐的刘海:


【我发朋友圈那次?】


【就打赌输了,大冒险二选一,我必不可能逃过】


【顾易🐶东西】


【另一个是要我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说我要当爸爸了】


【我觉得必不可能】


【以后也越来越不可能】


【就没选】


郑棋元:


【…】


【领养一个也不是不行,但要考虑清楚。】


徐均朔:


【?】


【?重点是上面】


郑棋元回归重点:


【那小时候零花钱也要自己赚吗?】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个年纪,小时候家里条件应该都好了,用不着。】


徐均朔:


【我妈是军人 这方面管我比较紧 没办法】




车停在小区东门,徐均朔下了车,被裹进北京呼啸的西北风里,几欲把毛衣领子拉成头套,背着包往家楼门口跑。


等他看到熟悉的901号门牌的时候,攥在手里的手机又显示了新消息:


【那你回去一趟…】


【家里没什么大事吧?】


楼道里黑灯瞎火,头顶摇摇欲坠的灯泡熄火,过年也没工人来修,电梯间的窗户没关,寒风就又曳进来。


徐均朔伸手敲门,边敲边回:


【我到家了】


【你先开门】


【gkdgkd】


【楼道里贼冷】


【郑迪郑迪】


【快点开门】


等郑棋元把家门打开的时候,徐均朔一句“虽然顾姨是我朋友,但我也必不可能当雪姨”刚打到一半,听见门锁的声响,头抬起来,眼瞳很亮,在灭了灯的楼道里像那个秋日晚上,身在北京的人往天上看,深色苍穹上悬着的两颗星星。


两人中间只隔着几匹布料,半米空气。很快就连半米也不剩了——徐均朔把下巴埋在他的肩窝,鼻尖抵着毛衣,抵在六必居的甜面酱、春饼表面一层香油、暖气烘烤过的毛线的气味里,说:“棋元哥,我真的冷死了。”


他身上携着家里带出来的暖气,和徐均朔身上的冷气流对冲。


郑棋元就想起来大寒那天的晚上,其实算来也不过是四天前,徐均朔握着手机从阳台推门进来的时候,也像这样,开敞的阳台门卷进来些穿堂的冷风,和厨房带着粥香的热对撞。


当时郑棋元带着隔热手套,把一大碗腊八粥摆到餐桌上,用纸巾擦掉溅出来的薏米糊,说,均朔,来吃了吧。


徐均朔从厨房柜子里取了勺和筷子,回来的时候就跟他讲,说,元哥,我得回家一趟,就,春晚当天或者前一天晚上再回来。


年轻人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平常,郑棋元以为是自己之前的猜测都得了印证,小孩儿家里困难真的是因为有老人得病,长期住院,现在病情可能又加重了。


所以他没仔细问,只是说,如果事情很严重的话,均朔,你可以跟我讲。


徐均朔说没关系,元哥,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我能搞定。


郑棋元也说“没关系”,但又讲的是,你不用有什么顾虑,我不是让你去依靠我,就只是…


徐均朔说,分工搭配,干活不累。


郑棋元说,对,其实就那种…像你买肉,我买菜这样。


徐均朔说,还有,你当大厨,我当卑微洗碗小弟。


年轻人说到这里,也终于笑了笑。


大厨就说,等哪天去买个洗碗机。


洗碗小弟顺杆爬,说,那我不就彻底赚到。讲实话,棋元哥,等哪天我们都唱不动了,就在北京买家店,二环内买不起就往外,然后开个餐馆,也不用很大,但定个小目标,先赚它几百万。


当时年轻人低头喝粥,腊八粥里的红枣和薏米被唇舌细细研磨,“等哪天”这三个字就也被他放在心里细细思量。


“等哪天”,这三个字很奇妙,在大寒时节窗外呼啸的风和室内温热的粥香里说出来,让他像是星际穿越者坐在驾驶舱里,低头看,显示燃料储能的格子永远不会下降,而他的终点宇宙另一端,航行时间是无限期。也像是东北平原落不完的雪,像是西山和长白山相连,闽江不流向东而向北,淌进松花江的凌汛里,像西伯利亚平原南下的风途经他的阳台也途经他的窗子。像年轻人这一生看不完的星辰,某个不会完结的夏天,和没有确界的喜欢。


“等哪天……”大寒那天最后,徐均朔放下粥碗,看着醺黄光影下的爱人,说,“等哪天我把所有事情都搞定,我再告诉你。”


“现在,棋元哥,你只需要知道,我真的……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那个时候他到底想说什么?


“元哥,我得回家一趟,就,春晚当天或者前一天晚上再回来。”


——棋元哥,我要去做一件事,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人傻到头掉,挑这个时间去做这件事。但…就,哥,你千万不要拦我。


“分工搭配,干活不累。”


——但我当然不会让你也一起过去跪着。我也蛮想讲,虽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够不够成熟,我还是想讲,没关系,一切由我来。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但我可能更想等哪天,虽然不知道要等多久,等你可以挺着背进我家门的时候,再带你回去。在此之前可能有很多很好哭的事,但我不告诉你。




“我跟他们讲……”徐均朔贴着爱人耳廓说,手把郑棋元的毛衣拽得好紧,像是把他后背的皮骨也一并扯住了,“我跟我爸爸妈妈讲,今年的春晚你们一定要看,因为站在我旁边唱歌的……是我的爱人,是我们未来的家人。”


他的话落在二零二零年的一月二十三号,除夕的前一天,一个人人都有家可归的夜。


但徐均朔是被福州可以过春天的冬季扫地出门的,颠簸着飘回北方,刘海被风拉扯,发丝错乱,挂着雪粒,雪屑很快融成水,渗进发里,让他像个刚刚在微波炉里解冻一分钟的冰块人。


跑得太急,裤兜也不知怎么的,内里的衬布翻出来,挂在裤子侧面,除了白色棉布空空如也,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徐均朔现在是真的身无分文了。


身无分文的冰块人抱着他的微波炉,两人挨得太近,像冷水湖底叠着的两块石头,是全部家当只剩下一张毛巾的银河系搭车客,偌大世界里所有暖气失踪,只能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郑棋元在他耳边说:“酱鸭我做好了,你尝尝味道,春饼我没放葱,现在回去还是热的。”


然后很轻地拍他的背,说:“回家吧,均朔,咱们回家。”


年轻人心里就湿嗒嗒地落雨,胸腔是潮而热的,所以风也是雨,雪也是雨,雨水肆虐泛滥,只能从泪腺点点地决堤。


他想到那本翻来覆去看到第三遍的书,《银河系搭车客指南》里,白色纸张的最后,银河文明的探索历程被归结为三阶段,“咱们怎么吃饭?”,“咱们为啥吃饭?”和“咱们上哪儿吃饭?”


银河系前任总统坐在“黄金之心”里,对那个全身细胞恐怕都改写一次的地球人说:“咱们去宇宙尽头的餐厅吃一顿。”


此时此刻,公元二零二零年,也许沃贡人就在距离行星一光年的路上,“我爱你”每日以亿次为单位被提起、被扼杀,地球这个计算机始终未能解出那个问题和答案——关于生命、宇宙以及一切。


但是窗外初雪正落,爱人在他耳边说:“回家吧,均朔,咱们回家。”


年轻人在那一瞬间勇气填膺,即刻妄想自己是“深思”电脑,运算了七百五十万年,在光亮的建筑物里回答那个问题。


关于生命、宇宙以及一切。


答案不是四十二,不是。


就是这句话。


徐均朔想。




八、


“回家吧,均朔,咱们回家。”










终。






#北京真的太冷太冷了,我也不喜欢冬天,但是总归还是有很多开心事,比如说刚才北京真的下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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