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

请把信交给猫头鹰

「元与均棋」游吟诗会飞进鸽子客栈吗?

*CP:徐均朔/郑棋元(无差)

*WARNING:是魔幻现背/时间线混乱/内含有对醉酒郑圈的不合理预设

*全文1.7w字


让我的春与夏

在你的秋与冬

抛锚


#


一、


郑棋元开始养一只鸽子。


他没给鸽子装笼,只准备了一个一面开口的木盒子,挂在阳台上,悬在夏天吊兰的叶会垂至的位置。盒子里铺一块软和的毛巾,窝了个供鸽子栖息的地方,又放进去两个小食盒。


他每天早上用柚木色的那个从滤水机下面接纯净水,白色的盒里就装上五谷杂粮,红豆、小米、火麻仁,变着法儿的搭配,再用指尖碾一点细盐撒进去。


盒子背风的那一面是敞开的,不设金属栏杆,阳台也是完全开敞的,几步之外就是十五层楼高的空气,向上是天空,只要振翅,随时可以飞走。


但这只鸽子自打来的那天起,就没有夜不归宿过,像是眷恋他屋里温度适宜的暖气——郑棋元在太阳落山之后,会把它放进屋里。


小鸽子有灰白相间的喙,黎黑的虹膜和瞳孔,有点吵,有点多动。


它刚来那会儿,某天晚上,郑棋元正把新买的牙签装进牙签筒,一招不慎,扫了一包在地上,细长的牙签在瓷砖上铺开。


他尝试把牙签全部拢起来,准备直接扔垃圾桶,结果小鸽子筑巢习性膨胀,一张口叼起来好几根滚落在地上的牙签,统统给他塞回牙签筒里,塞完还用喙把牙签啄齐了。


郑棋元目睹全程,最后只得用手指刮了刮它脖颈后的羽毛:“小祖宗,我服了你了。”


小祖宗扬扬小下巴,意思是说,不谢。


郑棋元睡觉的时候要关上卧室门,小鸽子就在门上扑腾翅膀,一双爪子不甘示弱,在门上肆意地划。鸽子闹了三两个晚上,等来的是郑棋元原则不改,自己依然不得入内,只得作罢,回自己晚上搬进室内的窝里。


小鸽子也有很多安静的时候。


郑棋元把电视遥控器装上保护套,尽管他不太常用,鸽子就静静看着他。他给一株茎部黑腐了的月亮仙子晒根,鸽子也静静看。他用红酒杯喝酒,鸽子就用脑袋蹭一蹭他的手腕。他从茶几夹层里拿出来烟灰缸,让它在桌上立成一座小小的火山口坑,用中指和食指夹烟,鸽子就啄他的手。


好像真的通灵了一样。


郑棋元觉得还挺新鲜,以前只知道再往北走,在贴边境线的极寒村落,人们养的雪橇犬是无论被丢到多远,即使大雪封路,也能找到家的,却不知道某一天,也会有一只小鸽子赖在他家不走,天天在他搭的窝里用喙理毛,享受他的食饮专供。


他专门上网查过,这只鸽子是一只蓝鸽,赛鸽比赛的专用品种。


他又搜了一下今年赛鸽比赛的时间,时间比较贴的是秋天开始的一场,从上海飞北京,一千公里级,算来大致也是这会儿,鸽子们该落地北京了。


落他阳台上这只十有八九也是参赛的鸽子,脚环不知怎么着给挣脱了,也不愿意再回笼子里锁着,就擅自选了他这方阳台落脚。


郑棋元一直都知道这项算不上积极向上的运动。几年前坐出租,司机自来熟,给他说自己在京郊养的鸽子,怎么摸骨架、看眼志,说今年净赚了一百一十万,往年也亏过,一亏也是几十万。


那天郑棋元从车窗往外望,天在下雪,鹅毛一样洋洋洒洒,像信鸽被风打散的羽翼。


鸽子在几千米高空和气流对撞,跋涉千里,飞到另一个远算不上家的笼子里,如果存在自己的意识,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北京冬天又挺冷,鸟也找不到太多填饱肚子的东西。


所以郑棋元就在楼下花店买了个木制小窝,给小鸽子在他的阳台上、在北京很贵很贵的地皮上、在温度已至零下的冬天里,建了一个客栈。


他搭着凳子,算好大致风向,避开直面扑来的西北风,把鸟窝拴在阳台顶。


小鸽子就自觉跳进去,在窝里头四处蹦蹦、踩踩,又跳出来,扑腾着翅膀飞到他手腕上,落下,低头啄一啄他的手指,又扬起头看着他,就是不往窝里钻。


郑棋元刮了刮小鸽子的喙:“光是木板嫌硬啊?得了,回屋给你拿张毛巾垫着。”



二、


“均朔呀,你也太招小动物喜欢了吧。”杂志社的化妆师姐姐正托着一块粉饼给他补妆,说。


徐均朔在这星期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


此时他的小臂架在胸前,怀里的猎狐犬舒舒服服把脑袋搭在他小臂,左肩上立了一只毛色红黄相间的鹦鹉,长喙饱满。从镜子里看身后的房间,茶几中央放一个玻璃鱼缸,几条长尾的金鱼在水里悬着,墙角垫着绒毯的猫爬架上,趴了几只猫,虎斑折耳、加菲和英国短毛——他刚刚和Ginger拍完一套抱着猫咪的图,这次杂志拍摄又是和小动物相关的主题。


徐均朔俨然成为动物富翁,仿佛坐拥一家动物园,连手机上呈的图片也是一只小动物——郑棋元新发了条微博,图片中央是只鸽子,爪子抓着窝的边缘,歪着脑袋,眼睛溜圆。郑棋元的食指点在它的喙上,鸽子背后是阳台漆得很白的墙。


配字是:家人…


徐均朔翻着这条微博和底下评论,嘴角下意识地勾起,幅度很大,正给他补着唇妆的化妆师立刻要昏厥,拿化妆刷的尾巴把他嘴角定住,拉回原位,喊别动别动别动马上好了。


徐均朔只能把面部肌肉归位,面无表情,颇为严肃,眼神熠熠。左臂揽着小狗,右手握着手机,他迟来地投桃报李,切换键盘,在emoji里选㊗️㊗️㊗️,发到郑棋元微博底下。


刚发完,等这条评论的点赞数飙升了几秒,屏幕上方就有了微信通知的弹窗。点进去,郑棋元给他发了一段二十几秒的小视频,徐均朔半边耳朵挂着连线耳机,点开看。


视频里,小鸽子立在它的新窝边沿,郑棋元伸手指去逗它,挠一挠它下巴的毛发,鸽子就把脑袋偎在他手指上,蹭一蹭,年长者的笑声轻轻地飘出来。


郑棋元在视频底下跟了几个字:

【他叫小东西…】


徐均朔回:

【how made winds】


【好有底蕴的名字】


【“小”是祝他永远年轻】


【“东西”代表无问西东不迷茫】


郑棋元回:


【啊哈哈…我不会取名字[尴尬][尴尬][尴尬]】


【你取一个?】


徐均朔发:


【倒也不必元哥】


【我是真心夸奖】


郑棋元回:


【[右哼哼] [右哼哼] [右哼哼]】


【先拍你的杂志去】


徐均朔的面部细胞又活泛了,嘴角脱离重力束缚,又往上翘,面部妆容大厦将倾。化妆师姐姐重任在肩,忍无可忍,刷子柄敲在他脑袋顶,说:“小祖宗,待会儿再和女朋友聊天,行不行?”


徐均朔赶紧把手机摁灭了,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随后又觉出自己是被一口巨锅劈头盖下来,只得顶锅解释,说:“没有没有没有,有一说一,真的没有,哪里有女朋友,工作这么忙,梦里还差不多,就和我…老师随便讲讲。”



三、


小东西的排面较为巍峨,初来乍到,就很得郑棋元重视。


徐均朔紧跟时事,据说时常搜索鸽子养殖技巧,知乎、豆瓣、百度知道一条龙,自己归纳总结后让各种点子漫过网线,大江北去,漂往京城。


是他给郑棋元讲,说小东西阳台上的窝有空就可以转转方向,鸽子会喜欢趴在窝里晒太阳。他说下楼晨跑的时候,可以带上小东西一起,你跑着,它往云里飞,飞累了,就回你身边绕着圈地转,绕累了又落到你肩上。他说夜深了最好把小东西放进屋里,鸽子也会怕黑。郑棋元就说,不能给阳台开灯吗,徐均朔停顿几秒,义正言辞,模仿环球资讯广播的公益广告——个性十足地关掉阳台灯,大声对能源浪费说:NO。


总归是些还算简单的事,郑棋元无意再做什么考究,按照年轻人给的建议,一一照做。


小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侵入他的生活,不仅是东西方向,还左右南北,里外间旁,四面八方地侵入。


也不止于平常琐事,还衔来一些生活里不太平凡的事。


小东西到的第二天早上,郑棋元按徐均朔的建议,给鸽子放杂粮和水,去取食盒的时候,就从它的窝里摸出一片薄薄的青桐叶。


叶片是一牙很温柔的黄,被压得很薄,做成植物标本的样子,尘埃和黄土渗进叶片上细小的经络。


青桐叶不小,托在手里几乎要把全掌覆盖。叶片上用纤细但锋利的线条刻了字,像用针脚划刺而成的,也像是用某种鸟类的喙。仔细看,叶上的汉字是一首诗。


大概小东西果然是只信鸽,从哪位游吟诗人那里衔来诗作,本该替他遍游四方,结果这位信差偷懒,冬天太冷,就在郑棋元这里歇了脚,连带着压在翅膀上轻飘飘的诗也在阳台降落。


从那天起,郑棋元就会不断收到远方来信。


北京落了大雪。阳台的护栏上积一层皓白,小东西栖在雪上,窗外世界银装素裹,蓝天上一架飞机凝成极小的一个点。


那天早晨,他收到的青桐叶片上就写:

降落吧 降落吧

白色的飞机 降落在 白色的北京

白色的羽翼 降落在 白色的阳台

而我的心是彩色

因为

我和你落了雪的发

是白色


郑棋元在ins上发一张自拍——月影淌进屋里,小东西趴在茶几上垫着的毛巾上,年长者小臂贴在茶几上,半张脸枕在小臂上,对着镜头笑。


第二天就来诗:

后裔射落了太阳

没有放过月亮

一弯落在唐古拉山

融化成澜沧

一弯落了千年

你低眉浅笑

我心事浩荡

请把灯关上

让我看看月光


十二月中旬那会儿,徐均朔给他发微信,说刚刚直播听她们说才知道,今天晚上还有流星雨。


郑棋元那时候在澳门不在北京,那天的北京城也没有等到双子座流星雨。但后来待他回家之后,去收拾小东西的窝,青桐叶就又出现在木盒里,上面刻着:

莫扎特用小提琴演奏哥德巴赫猜想

贝多芬用琴键敲出梭型文字

米开朗琪罗用石膏

刻一把锁

被风在霍亨索伦桥上扔掉

蚂蚁计算空气 

木匠潜入海底

机床用流熔写一块铁皮的姓名

我读天体物理

看清你的视神经



四、


小东西的喙确实尖利,不仅是某次偏头啄郑棋元的时候,不小心给他虎口划了道血痕,还把北京城这间房的墙壁钻了个窟窿。只不过这个孔洞开在微信上,供年长者把自己生活的琐碎片段折下来,放进孔里,往上海飘。


年轻人只不过是提供一点养鸽子的注意事项,就换来郑棋元全套居家生活技巧。徐均朔说自己是凿壁偷光,初次经营出租屋,经验不丰,全靠年长者救济。


郑棋元刚开始会跟他讲,用纱布包着花椒,放进米缸里可以防止大米生虫子,又说白玉豆腐想要熬汤的时候不散,煮之前先在盐水里泡上个把小时再说。


烹调问题徐均朔一窍不通,只能说:哦凯,直接涉及知识盲区,等下次我买块豆腐试试。


郑棋元给他回语音,手机外放产生的杂音里都能听出年长者话里带笑,说,也不急着试,你记得就行,以后怎么着都用得上。


只不过从那次以后,郑棋元的居家妙招分享范围就直接剔除厨房。


由秋入冬那会儿,徐均朔对着开敞的衣柜,看着满衣架还挂着的白T及各色夏衣,不知从何开始收拾。


郑棋元那边心电感应似的,跟他讲怎么叠衣服最省空间,最大件的卫衣垫在地下,从大到小往上放衣服,最后把卫衣边角卷起,就打包好一捆衣服。


顺带发过来一张图——郑棋元衣柜部分区域一览——隔板间衣物叠得整齐,还放了几根香樟木条驱虫,即便男大学生收拾内务的水平处在军训时的顶峰期,对此也自惭形秽。


徐均朔看了眼自己床上、柜子里一摊有待整理的衣服,说:


【大师大师】


【不愧是整齐元】


【服气了】


大师补充说:


【明年夏天拿出来穿的时候,一定得先洗。】


【洗干净了多晒两天。】


【别偷懒[调皮]】



徐均朔说自己年末,面试、巡演、期末连轴转,忙到头秃,郑棋元就跟他说加油,是一条语音,连说了三遍“加油”。


年轻人听的时候,刚从无锡赶回来,手里拿着Interview的台本,晚上就要首演,把“不紧张”三个字千锤百炼进心里,手心还是隐隐出汗。


他点开语音图标,阖上眼睛,手机发声孔对着耳朵。


比起文字,郑棋元更喜欢给他发语音、录小视频。久而久之,徐均朔听到他发过来的语音,都能自动补足面部表情、肢体动作,那语气好真,好像把每一个表情都刻进去,隔着千余公里,看他的眼睛。


末了郑棋元跟他说,要是真掉头发,可以把塑料袋套在扫帚上,这样还挺好扫的。



徐均朔给他发:


【我裂开了】


【出门忘带身份证】


【司机开到一半回来取 结果没赶上飞机】


【我头也掉了算了】


【裂开小黄人.jpg】


郑棋元跟他分享秘诀:每次出门,给门上好锁之后,先在心里默问一遍“伸手要钱”——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都带没带。


徐均朔被中华文化震惊,说:


【哆啦A元】


【宁真的好厉害】


郑棋元说:


【再厉害也不能隔那么远从兜里给你掏身份证】


【记住没有啊小迷糊】


徐均朔:


【这什么称呼🔨】


【记了记了】


【每天起床 先背一遍】



两人在此事上心照不宣、互通有无,郑棋元给他科普各种居家生活技巧,徐均朔就热衷于在他身边安插各种声音,听一遍就刻在脑海里的俚语,还有因为自己“位列仙班”,就得天独厚、耳濡目染的班语,要捏着嗓子,声音九曲十八弯,萨瓦迪卡。


他把自己的B站收藏夹向年长者大大敞开,美其名曰正能量的一些东西,偶尔语音过来一段灵魂模仿。


打开听了,几欲让人怀疑我国大学本科教育出了问题,即刻拨打宛平南路600号来抓人。


也有些时候,徐均朔会看一些旅拍vlog。

他把大千世界的动景从微信上传给郑棋元,通过视频订购两张无形机票,和年长者飞墨西哥,看特奥蒂瓦坎金字塔被阳光晒得炙热,到七月份的肯尼亚,看浩荡的动物迁徙掀起草皮和泥土,听亚马逊热带雨林的雨,看北冰洋里的蓝鲸。


徐均朔分享经验,说看旅拍视频也要分时间,看蓝鲸就不能晚上看,凌晨也不行,第一次看的时候在大半夜,听到它的声音,就直接哭。


徐均朔逐渐觉得,他和郑棋元是各自一端,一起手握一块可塑橡皮擦,橡皮一会儿成网,铺天盖地,一会儿成一根细长的针,挑去生活里最小的缝隙,总之是横刀阔斧地擦去他们之间的差异和距离。


年末他和郑棋元受采访,让他用三个词概括二零一九年这一年,他思来想去,还是要说四个词——

分别 相遇

真实 不真实


采访者问:哪儿不真实呢,怎么既真实又梦幻呢?


徐均朔拿人家举例,说:“就好像跟棋元哥,之前也不是太了解,就觉得是…哇这个人,好像真的很牛掰那种……”


郑棋元抢白,借着徐均朔举过来的话筒说:“均朔他的意思是,我现在在他心里……”


他把手从很高的位置落到与肩齐:“一落千丈。”


采访者调侃:“就是说现在就不牛掰了呗?”


徐均朔去拍郑棋元左臂,好凶:“不是,你别搞我噢。”


郑棋元就笑,年轻人也跟着笑,等他整了整因为右倾后仰而起皱的上身西装,平稳了呼吸,才说:“现在就是觉得,比起来之前在专业领域上那么遥不可及的感觉,就像绕着操场跑步,你懂吧?我和他隔着中间的草坪,其实看起来不远,十几米的样子,但是你要沿着跑道,一直跑着跑着追上去,怎么也要几百米吧,就很远了……”


郑棋元听着,拇指戳在虎口,又落回膝盖上,抚了抚西装布料。


“但是现在,就,更像是,”徐均朔把手掌架在一起,比划着,说,“我们是直接从中间的草坪穿过去,切入到对方世界,这种……”


“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年轻人也把手放回膝盖上,抚了抚西装布料,“反正录节目三个月的时间,到现在五六个月,很快的时间里,就,变化真得很大。”


“所以就很不真实,感觉很梦幻,”徐均朔说,“觉得怎么可能,就几个月时间,人和人之间会发生这么大的一种变化吗?……哎,不是,你别这样看我,我就乱讲讲,反正不是直播嘛对吧,剪的时候直接删掉。“


后来又是告别,一人南下,一人北上。


采访播出来的那一晚,夜很深的时候,郑棋元给他发语音。


徐均朔他听出他的语气里带着微醺。


郑棋元说,均朔,我能比你多出点什么东西。专业上的东西,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非常…值得学习的老师,我充其量只能算里面一个,半个。

要说经历……有的人就愿意一辈子工作,在自己领域里干一些很……很有价值的事情。有的人愿意一辈子什么都不干,就坐在家门口看人来来往往,也是经历,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你怎么去定义经历的价值这个问题,有的人会觉得你这样的过程就很…好像很了不起,有的人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都很难说。

还有经历给人带来的东西,什么本能,什么性格,它可能只是放在某个人身上,他呈现出来的是好的,但是把那些东西拆下来,套在另一个不同的人身上……不同的阶段,不同的追求,不同的身份……它未必就适合。

我筛来筛去,最后其实真的就生活上的这点东西还能算回事儿,我都教给你了,你……


语音掐到此处就停了,已经满了六十秒。年长者喝过酒之后,就把语速放得很缓。


下一条语音过了一分钟才发过来。


他说:均朔,我就站在你面前。



五、


郑棋元是在早晨起来,按惯常时间给小东西换水,结果发现窝里空空如也的时候,觉得不太对的。


已经是第三次这样了,小东西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了,不只是晚上不见踪影,即使是在白天,他也再没有看到过那个灰蓝色的身影。


郑棋元的鸽子丢了,飞走了。


这么说又有点牵强,毕竟他远算不上这只鸽子的主人,倒不如说是他的鸽子背上行囊重新出发了,而客栈的主人在三天之后才意识到旅人已走。


他把给小东西搭的木窝取下来,从里到外擦了一遍,重新挂回原位,垫着的毛巾换了新的,食盒也细细擦试过。


或许会有新的旅客前来,或许不会,但也无所谓。郑棋元还是会照常过他的生活,客栈主人对人与人的聚散分离尚且稔熟——人潮来来往往,汹涌地路过他世界后,痕迹在一个又一个无梦的夜里很快被吞噬,像大洋涨潮,携来沙砾又很快把它们卷去,最后只剩下海滩上零星的贝壳与砾石还在。


更何况是一只在冬日里意外邂逅的小鸽子,这个小区有几百个像他家这样的的阳台,北京城更大,千万窟洞隅可以让它落住,而千万只其它的小鸽子也可能会在某时降落在他的阳台。


等郑棋元翻新好客栈的床铺,旧的旅人的气味消失,前后也不过一个小时,够北京冬日里的风又刮几阵,够在北海公园冰冻的湖面上滑几圈,够太阳从视线里移动几方寸,他就要继续去过他的生活了。


年末很忙,跨过年的年初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再过几天就是北京场的巡演,之后紧跟着是春晚排练,今年过年又早,给家里人带的东西还没有准备。


郑棋元伸手关掉阳台的灯,跨进屋里。阳台门被落上锁,把小寒之后凛冽的冷气也锁在屋外。室内暖气正盛,把他裹得当枪不入。


他端着红酒杯进屋,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床头被放了一枝三色堇。


枝叶被细致打理过了,猫脸一样的花瓣,浅紫、深紫二色泼上去,细腻地在瓣上氤染开,花心是一小点鹅黄。


郑棋元把花捏在手里,花茎还透着薄薄一层凉,好像刚从天寒地冻里衔回来,还没被室内的暖气烘烤热。


他腾出来一个空花瓶,盛上水,滴了点营养液,把三色堇花枝放进去,搁在挨暖气的储物柜上。打远了一看,独独的、细细的一枝花倚在敞口花瓶口,周身空荡荡。


整得跟凭吊似的。

郑棋元觉得好笑,想明天还是抽空下楼买几支腊梅,好歹让瓶口别那么晃荡。


他又用手指刮了刮三色堇薄薄的花瓣,很软,稍一用力就能掐出汁液,不像鸽子的喙,反被啄一口的时候,不见血,人的手指却生疼。


房间挺静,人穿着棉拖鞋往卧室走的声音也清晰,像是木板和水泥一尘不变的心跳。


郑棋元坐回床沿,抿了一口红酒。手机拿在手里,上面是过两天北京场巡演的一些相关事宜,排练日程,歌曲变更,还有串场要求之类。


看了一会儿,把文档退出,他还是给徐均朔发了几条微信:


【小东西飞走了,好几天没回来,估计是去跑别的地方,应该也不会回来了。】


【可能鸽子不能关,早晚会飞走。】


【就是挺可惜的,你还没见过。】


然后他点开相册,把刚刚拍的床头的三色堇的亮度调高了些,给徐均朔发过去——床头灯是暖黄色,洒在花瓣上,像把花心的一点鹅黄晕开了,每一丝缕筋络都温柔。


而徐均朔只回了他八个字:

等他去把春天衔来。


那天已经是一月初了,小寒过去一半,大雪过后就该立春,算来不过再一个二十四天。


上周落下的雪已不能再把这座城市的人从围墙里专程引出来,人们不再说寒风刺骨,只觉得冬天已经习惯。习惯了枯枝荒藤,习惯冒着白烟的锅炉,习惯一星期不见得见一次的太阳。


从季节性情绪失调、低温抑郁到情绪平稳、习以为常,人们只用花两周时间,而适应房间里从两颗心跳搏动到只剩一颗,三十九岁的人也自诩只用栽好一支花的时间。


窗外,鸽子灰蓝色的羽毛掩映在阴影里,它立在暖气室外机上,被墙壁挡住身体。黎黑的瞳望着室内,床头灯洒下昏黄的光,昏黄的光在齐整的床铺上拖出郑棋元的影子来。它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喙在阳台的白墙上敲了三下,飞走了,向苍穹,向月亮飞去。



六、


郑棋元从花店里走出来,怀里拢了一捧腊梅。他的风衣没系扣,从中开敞着,腊梅被护在半边衣服底下,大衣料子挡去大半风寒。


前天他说给花瓶里的三色堇再搭上点花,结果花店里腊梅迟迟不来,直到昨晚店主给他发了个微信,说腊梅明早就到了,会给他留花骨朵最饱满的,叫郑棋元早上去取。


冬至已过,白昼渐长,七点过的北京已经亮了大半,鱼肚白从东边的天际线涌上来,渐渐漫过大半边天空。苍穹依旧蒙了霾和雾的混合物,像铺了一层毛糙单调的画纸。


有一群麻雀在百米高空飞聚在一起,又轰然散开,像画纸上的墨点斑斑。


郑棋元立足看,麻雀在滑过他这片天空时候成了队形,三条波浪线,两条平行着上凸,一条稍长一点,下凸形状,三队麻雀组到一起,远望过去,像一张笑脸从北京冬日的天空滑过。


他摇头笑了笑,对大自然发生在身边的“奇观”已经见惯不怪。


前天他下楼晨跑,刚出楼门,就被一只花猫黏上。猫咪拿爪子扒,用胡子蹭,把他往花坛边上引,郑棋元蹲下来顺顺它背上的毛,又揉揉它的下巴,说:“乖,你别急,我跟你走。”


猫咪带他在花坛边上停下,他的目光往下落,发现从花坛里成列地爬出一群工蚁,在石砖地上蜿蜒前行,渐渐地,缓缓地,连成一颗心的形状。


还有年末下最后一场雪的时候,他去楼下扔垃圾,清早上还没什么行人,雪铺在大地上,像一卷平整完满的白宣。


郑棋元站在楼门口看到台阶之下的院子里,两只斑鸫叼着树枝,在写写画画。鸟儿等看见他立在不远处,就丢下树枝飞走了。


他走过去看,地上的雪被划了很多道,露出底下深灰色的砖。等他把爬了满地的痕迹组合起来,仔细一瞧,发现是七个汉字——烦请将院落打扫。


他摆在阳台上的纳物盒也没逃过,盒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铺了一层细长的松针,又散落许多尤加利叶和干花。


干花有大半已枯黄、犹带着点浅粉的玫瑰,温白色的木棉,银叶菊,满天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状似打劫了楼下花店。


今天早上他从阳台取晾干的毛衣,发现一小只喜鹊爪子勾在阳台栏杆上,嘴里叼着一朵干花,正要松口,让花落进纳物盒里的花草丛。


好像自从小东西飞走,不仅是他自己觉得,大自然也凑到他耳边,对他讲,生活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也确实没什么不同。


郑棋元还是把自己一个人的家经营得很好,不知道比男大学生的出租屋整洁多少,不穿的衣物只会出现在衣柜、洗衣机和阳台晾衣架三个地方,水龙头上没有多余的水,洗漱台上从来不沾牙膏渍,呆在家里的时候早晚各要倒一次垃圾,擦生、熟不同菜板的毛巾也要分开,冰箱上贴的照片越来越多,渐渐往客厅墙上蔓延。


他从给小东西拍的照片里挑选一部分,在楼下照相店里冲洗出来,用一根两米多长的棉绳串起。然后把粉丝之前送的的明信片从冰箱上移出来,贴到绳上。


还有录节目时候的照片,雨里的梅溪湖大剧院,美声工厂拆到一半的时候的,他和他们演唱组的,他和徐均朔的。还有最近两天才拍的图,成群的麻雀在天空上飞出的笑脸,蚂蚁在地面上爬出的一颗心,院落里雪痕组成的文字。


还有在箱子底堆了浅浅一层的松枝、尤加利叶、干花,郑棋元把它们消过毒,把松枝粘成束,当作花茎,树叶和花骨朵也缀上去,缀成一整支花,也挂在布绳上。


最后要贴上二十四片青桐的叶片,都是他这二十四天里,每天从小鸽子的窝里取出来的。他把叶片在最细弱的水流下冲洗掉泥点、灰尘,用过胶膜塑封起来,连带着那二十四首诗,都锁在沙发背后的墙上。


他还要取一张便签纸,画一只小鸽子,和他画的金鸡并无区别,横竖看过去还是个鹌鹑,用黑笔在旁边写上:我的信差——小东西。

粘在青桐叶旁边。


照片墙装修完毕,郑棋元拍了照片,给徐均朔发过去。


年轻人秒回:


【流批🐂🍺】


【太会摆了】


【不吹不黑真的好看】


【就是感觉怎么说】


【缺点声音⑧,可能】


郑棋元那边没立刻回,过了一两分钟给徐均朔发过来一个视频。


年长者举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模式,横着屏幕,自己的脸在左半边,右半边露出屋内家具,把照片墙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这下有声儿了吧。


视频里,四九城的夕阳洒进来,正落在缀了照片的墙上,像投影仪把光鲜的影片投在白幕上,随着黄昏一点点溜走,走马灯就会落魄成满地废旧的胶卷。郑棋元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对他笑,夜已经要漫过他的半边身体。


徐均朔举着手机,在光线有些暗的屏幕里,看见自己在屏幕上映出的脸出现在郑棋元视频里的右半边,盖过他空荡的房间,然后他看见自己勾起的傻笑一点一点、慢慢地落下来。


徐均朔就想起之前他发给郑棋元的一个旅拍,旅者来到北极,到日落即是日出的北冰洋。镜头里是深蓝到近乎墨黑的海和钝重高耸的冰川断块,蓝鲸潜伏在无垠的海,衰老的夕阳在它的脊背上烙上暗沉的玫瑰金色。它和行船同步航行,周身是无垠、无底、无休无止的海与天,世界像一只巨大的蚌壳,像吞噬一颗微粒一样将她裹挟在这片海。她的脊背、身躯在海浪里涌起、沉坠,随着一股喷射出的水柱,发出一声低吟,轻缓而悠远。


第一次点开这个视频,听到蓝鲸的声音的时候,徐均朔没插耳机,开着外放。声波信号在卧室四围的墙上折射、环绕,把不算安静的上海衬得好静。


那么,或许要更安静一点的北京呢?


徐均朔手指划过屏幕,进度条被拉回原点,他反复地去听蓝鲸的声音,去看他黯淡的斑驳的脊背,很久很久,直到屏幕上方跳出微信的新消息提醒。


他把视频掐断,去看新的消息,是郑棋元给他发:


【可能鸽子不能关,早晚会飞走。】


【就是挺可惜的,你还没见过。】


徐均朔在这个时刻,隔着群山大川,忽然感觉到年长者的孤独,无声的、延展的,又好像会在高原的烈日下一晒即化。


他觉察到人们会很奇异地在郑棋元的孤独中寻找到慰藉,用一些片羽一样的寂落,向更隐约无形、更持续、更环拢、更高阶的寥然靠近。


就像人们独身前往墨脱,翻过群山巍峨险谲,跋涉过冰雪茫茫、沼泽丛生,在山谷中落脚,终于寻到一家客栈。


人们在客栈逗留三天,赏了群山的盈颠白发,拜了寺庙佛堂,磕过头,转过经筒,喝了温热米粥,用热水洗净身体,在客栈的床垫上把一切沉进梦里,心里打了的结被这里静而稀薄的空气梳理开。然后旅人就背上行囊,用背影告别这座高原之上、群山之中的小镇,并且知道,自己此生大概再也不会回头。


人们总会留下背影,就像鸽子总会飞走,就像破冰船总会离开北冰洋,探险家总会告别蓝鲸,就像旅人来来去去,总会吟着诗,晃晃悠悠地离开客栈。


可是,徐均朔想,他不想只是路过郑棋元的客栈,他想给他一个天涯随处可歇脚的家。


管他烈日白雪,月圆月缺,管他是在两万米高空飞行,还是在几十米深的水下浮潜,管他是舞台上鲜花着锦掌声如潮,还是下台后一个人空巷归家。


他想这个人走了这么久,见过的雪比他见过的雨还多,他的缺憾好像很少,或者很多业已被岁月过滤,现在看来,缺口已被填补成满月。他想他只是缺一些真正契合的剧本,一个真正贴合的、共鸣的、让他震颤的角色。他想他只是缺少一个举着火把,把不会化开的脚印留在积雪空明的山谷里的人,他只是缺一个人,顶着风雪,披蓑戴笠,叩响柴门,点燃红炉。


他想到最后,发现自己只是想,如果郑棋元排练到凌晨两点,回家洗完澡,困得眼睛迷糊,他就要给他吹头发,他就要把煮好的漂着菜叶的热汤面再温上,他就要把房门落上锁。


人们总说,年轻的人啊,你是随着汹涌海潮泅泳各洋的沙砾,是要向大地心跳贴近的、向四方疯狂生长的根茎,是驾着你的星球漫游宇宙的小王子,是要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向日葵原野的风,是不肯歇脚的游吟诗,横纬纵经,川流不息。


而他用二十三岁的嗓音说不,不是。


他是要在墨脱的客栈里常住下的旅者,是要一次次回到北冰洋,在大片暗色的夕阳里和一只蓝鲸一起歌吟的航船,是归巢的鸽子,是会风雪夜归的游吟诗人,而郑棋元会是他的原乡,每一捧沙土里,都是他诗的意象。



七、


徐均朔和一只鸽子大眼瞪小眼,黑眼圈对灰蓝羽毛。


鸽子黑白相间的喙戳在他出租屋的玻璃窗上,黑瞳炯炯,脖子直挺,身后是上海的夕阳热烈。


徐均朔把手机搁在桌上,转身去开窗。备忘录里是敲了一半的诗。


他把窗户拉开一条缝,食指在鸽子脑顶的绒毛上摸了摸,说:“你怎么啦,又迷路了?你要往前飞,从那边灰色的楼左转,才是鸽舍。”


小鸽子睁圆眼睛,偏头就在他掌心啄一口:“放屁嘞,说的跟我贪玩走丢了似的。”


“哇你这个鸟,这么凶啊。”徐均朔说:“那你来干嘛呀?”


鸽子说:“专程来看你。”


“噢,也来随便聊聊啊。徐均朔说:“但我现在在写诗,如果再跟你说一会,思路就全部溜溜球。所以你先回去,明天再来,我就陪你说很久,好不好?”


鸽子摇摇头,说:“明天早上我就要飞走了,赛鸽比赛,你知道吧?”


徐均朔当然知道,每年刚入秋的时候的赛鸽比赛,一千公里级,从上海到北京。但他和小鸽子聊天们的时候从来不主动提起,就像和杂技团的马说话从不提起北方的草原,和海洋馆的海豚讲话从不说起太平洋。


徐均朔就把小鸽子放进来,让他在自己的书桌上落座,自己在装了靠垫的椅子上盘着腿,说:“给你弄点水?你吃点什么,小米可以吗?上次煮粥的时候还剩一点,不知道过没过期。”


小鸽子说:“小米里记得放盐。”


徐均朔从椅子上把腿放下来,说:“行吧,我找找。”



徐均朔的世界很少因为安静而显得孤独。


即使是他独自一人从教学楼走回宿舍,沿着花坛,也会有成群搬家的蚂蚁对他喊,能不能让你的那些同类不要踩我。徐均朔就写一张便签,贴在花坛沿,上呈:蚂蚁过处,请看好您的脚。快入冬了,拉开窗帘,窗外探进来的枝上立着一只赤腹松鼠,年轻人就抱怨冬天好烦,冷到我裂开,开空调又血亏,真的搞得自闭了。


他在宿舍,听衣柜和墙角的细狭接缝处,有只小蜘蛛对他讲:您好,先生,可不可以把灯关掉。在埃及,听骆驼唱一首古老的、千年前失传的歌,歌词是某种古语言,学者曾对此钻研了几十年并最终宣布无解。他在晨起时分和年幼的蜉蝣说早安,中午对中年的它说午安,睡下前对衰朽的它道最后一次晚安。


年轻人坐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却可以做一个遍历四方的游侠客,拈来左街右巷的故事作诗,柏油路上耸起的根根钢筋是书的骨,窗口是张张书页,哪只白头鹎在谁家阳台上窝了许久,飞回他窗口,就带来一个故事。


他一身优秀的表达技术与共情能力有十之三四是来自这一特异功能。


跟猩猩说话要小心,不能选在晚上,因为这个时候他可能正数到第四十二颗星星,如果被打断了他就要从头数起,所以会向你吐口水。和蚂蚁讲的时候语速要好快好快,因为大地成天到晚都是热锅,忙得要死。和白头鹎说话要小心,他们眼睛看过来,就把你心底翻了个透底。


和洄游的大马哈鱼说话,记得问他乌苏里江的水是否还清,见到金山浅海滩的水母,记得让她通过潮汐的流变知道什么时候的月光最敞亮。


他和整个世界的动物说话,除却蓝鲸,这是他唯一不能解码的语言。



那天最后,小鸽子吃饱喝足,和他谈完天说完地,就安静地立在书桌上,偏头看他手机上呈着的备忘录,说:“在板砖上画蝌蚪有什么好玩儿的,浪费生命。”


徐均朔说:“是延长生命。”


小鸽子说:“那你到底在写什么啊?我也不认识字儿,以前懒得知道,今天你算是让我有点兴趣。”


新朋友大剌剌地坐在他的书桌上,一点都不洗耳恭听,人类小徐宽容,念给他听自己写的诗,声音落在秋日里。


把夏天压扁

做一支干花

在冬天

插进冻土平原

让春天搁浅

在秋天

装进滨江北去的渡轮

在你的海里 重新扬帆

你说

你的城市没有海

那么

烦请将院落打扫

让我的春与夏 在你的秋与冬

抛锚


小鸽子听完,往左偏头,又往右偏头,说:“夏天怎么能被压扁呢?云同意吗?”


“每一个夏天过去的时候,实际上都被压扁了,”徐均朔做了一个投掷的动作,食指在太阳穴旁边点了点,说,“就这样子,嗖嗖嗖,被塞到记忆里。”


“那春天为什么会搁浅呢?”


“当你很想保留一个东西的时候,就这样想,就让他搁浅好了,搁浅就永远不会溜溜球了。”


“那不是很自私吗?”


“但就算在泥地里,也不是不能航行。”


夕阳黯淡了一半,阳光斜斜洒进屋内,潦倒成不成形状的碎片。


“好啦。”徐均朔说,“你搞快点回去吧。虽然你能夜航,但是黑下来之后光线太乱了,还是小心一点。”


鸽子还陷在他念出口的几行诗里,过了好久,才说:“好吧,那你必须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徐均朔说:“直接备忘录里记完,还定了八个闹钟,放心了吧?”


小鸽子心满意足,在他右手背上啄了三下,说:“那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徐均朔想了想,说:“还真有,你稍等一下噢。”


他把书桌抽屉拉开,取出一个木盒子,把盖子掀开,里面是层叠的青桐树叶。



八、


徐均朔站在一棵迎风便会落叶的梧桐树下,脚踩在草坪上。远处,白色的面包车停放成矩阵,横平竖直地排列。


清晨八点,工作人员一齐将面包车的后备箱打开,成群的鸽子从堆叠的铁箱子里争相飞出,千万片羽翼腾空,气流扰动,梧桐树叶落得更盛大。


鸽群振翅,往北去了,像千万个长着翅膀的灰色月亮,像千万粒心跳搏动的、掺着尘灰的雪,像一股飞速聚合又四散的旋风,一路把年轻人的心事和念想也席卷走了,漫长的北迁就成了北归。


鸽翅击打空气携起的气流把徐均朔的外套下摆掀起,把他额前的发掀起,双眼露出来,就清清楚楚地看着鸽群渐行渐远,成了往天际线去的无数小点,最终消失不见。


他最后看了一眼空荡的天际线,往回走了。


距他几公里之外,一只灰蓝色羽毛的鸽子立在窗框上,框上用502粘着一片薄韧的刀片,它把韧利的爪子伸过去,在刀片上磨了几下,束缚着爪子的脚环脱落,它啄起断掉的脚环,透过开敞了一条缝的窗户扔进屋里。


鸽子用喙啄起搭在窗框上的信封,里面被徐均朔装进一片青桐树叶。


然后它振翅,腾空,在秋日的阳光里泅泳,向北飞去。



九、


徐均朔推开卧室门的时候,目光越过床,一眼就望见一小块金属色的脚环躺在靠近窗边的地上,在已经升起的朝晖下,反光亮亮的。


徐均朔把脚环捡起来,想了想还是没扔,就丢进书桌上的笔筒里。


早上他给鸽子在窗台上放了一小碗水和半碗加盐小米,看起来没被动过。


他去厨房,把小米倒掉,把碗放在清水下冲洗。厨房很空,空间有点挤,会把声音聚拢,清水砸在洗碗池上的声音显得很大,像是室内落了瀑布。


原来自己一个人做饭是这种感觉。


要煮饭的时候,想抓多少米就抓多少米,随便抓来一把丢进淘米缸里淘洗,会觉得还挺享受,可是真的等到米煮出来,米粒膨胀得太多,发现只自己一个人肯定吃不下,要把米挖出来倒进厨余垃圾里的时候,就又难过了。


徐均朔会在这种时候又想到郑棋元,想他自己一个人煮过多久的饭,久到在米缸里舀一次,就能盛出来正正好好的米粒,等米在电饭锅里松软发胀之后,也是正正好好的量。


但是很快,很快就不会再这样了。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小鸽子那天,他正在翻箱倒柜,找半袋开过封的盐的时候,鸽子说:“我就不太懂,为什么赛鸽比赛这种玩意儿还会存在?为什么要像一个傻逼一样,飞得快要累死,就为了证明某个人类的驯化能力特牛逼,有必要吗?有意义吗?我说你不还想驯化那只两脚猫结果到现在还没成功吗?”


简直化身豌豆射手,乘上极速光轮,一个个字往人耳膜上砸。


“不是,什么驯化……你别乱讲。”徐均朔蹲在地上,把头扬起来,小鸽子立在灶台沿,眼神睥睨,“还有什么叫‘到现在还’,给点面子,就也还没过多长时间。”


“随你便咯。”鸽子说,“但是赛鸽这种比赛…我告诉你,这种行为就是傻……”


“哗哗哗,直接消音。”徐均朔说,“说傻不说逼,文明你我他,你鸽言慎行。”


“又没人听得懂。”


徐均朔耸耸肩:“人就是太寂寞了,太无聊了,所以要选一个比无聊稍微有聊一点点的东西来安慰自己。是不是很奇怪?人们太孤独了,所以会变得很坏,但是有的人虽然孤独,还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有一说一,不要乱搞偏见歧视。”


鸽子说:我不管,反正我不住那个鸽笼。”


徐均朔说:“那你先在我家住几天?我平时也不常在……但是脚环还得想办法。”


小鸽子摇摇头,说:“我要去北京,我要看北京的日出,我要看北京的雪。”


徐均朔把指腹在盐袋封口上划了划,刺刺的。

他说:“那我告诉你一个地方,就在北京……还挺大的,反正我觉得挺大,所以蛮空。只有一个人住,不养狗不养猫,就养一个扫地机器人,你知道那个东西吧?就经常会自己哐哐撞床柱那种。但是不咬人…不咬鸟,所以你就别担心。”


“还不赖啊。”小鸽子说,“这么好的地方肯给我住啊?”


“问题不大。”徐均朔说,“反正就去住……那个人会对你很好,大概会给你做一个窝,绝对没有笼子。但你不许在家里乱飞,进家门之前先去小区池塘里洗个澡……


“冬天池塘就冻上了好吧?”


“那你就自己解决吧,反正把自己搞干净点……他要是抽烟你就啄他,用力点,啄就完事了,不要怂。还有,你要是哪天住腻了想飞走了……”


“记得叼一枝花放在他床头,好不好?”


徐均朔很郑重地说“好不好”,就像他对很多很多其他小动物说过——见到那个人的时候,要跟他问好,好不好?


年轻人对每一个到他窗口落座、和他谈天说地的小动物谈起郑棋元,眉眼飞扬也温柔,像说起故乡流水,烈日白雪,像谈起金门大桥上的日落,东桥亭的雨。


他和他的动物朋友讲起郑棋元,讲他四环上第十五层楼的房间,讲起他窗台上的花草,讲起他总收拾得整齐的衣柜,洗完手总要擦干的水龙头。讲得最多的还是他收藏柜里的酒,半杯红酒是半个晚上的思绪、十几年的故事,浓缩在安静的夜里,无人来听。


所以他请白头鹎在秋日里飞遍整个城市的街道,告诉他哪棵青桐树的叶子生长得最好。他拜托二十四只白头鹎采下二十四片叶子,他在窗口等,用双手在夕阳或是晨晖里接下每一片,洗净后用吸水纸干燥。


他用初冬向深冬迈进的二十四天里,把二十四首诗写在和树叶差不多大小的纸页上,请尖喙鸟用喙刺戳叶片,誊在青桐的叶上。


所以他要灰蓝色的鸽子降落在白色的阳台,他要蚂蚁向郑棋元问好,要麻雀群飞之时从他面前路过,要喜鹊叼来松枝与干花。


他知道每个人这一生都会自愿或是不自愿的,被困在一座城市、一栋楼房、一个家里,但是许多小动物为了生存,四海为家,从马萨瓦到南极,从最深的海沟到平流层,真正把耳朵贴近地表,听到过地球的心跳,一生看遍半个世界的日落日出。


所以他让有灰蓝羽毛的小鸽子带去第一片叶子,叶片上的诗就贴近过最自由的心。第二片青桐叶,它在第二天带给蚂蚁,它们吻过他故乡的梧桐的根系,载着他的诗,放进黄浦江的流水,交给游鱼带着北上。第三片,给那只常借着凤凰木探进他窗里的赤腹松鼠,从北京到上海,每一座东西走向的山上,每一片大火后又野蛮生长的林子里,都有它的朋友。


他要途经了半个世界的生命带来半个世界的祝愿,直到等某一天,等他坐上飞机,飞到飞鸟无法企及的高度,老鹰达不到的地方,从上海到北京,给爱人带来另一半世界。



十、


翻过夜的凌晨,北京落了年初的第一场雪。


雪把整座城市铺得干干净净,溢满了街道、窗台、柏树干枯的枝子,一路往天际线漫过去,像凝固的月影,皓白,洋洋洒洒。


苍穹彻底黑下来,没了霓虹灯映射的橙红灯光,就反出雾化的黑,天幕像一块巨大的、钝重地垂落下来的眼皮。


徐均朔伸手在嘴边哈了口气,呼出白雾,郑棋元走在他前面,背影被视线里冷凝的水汽雾化。


今天是巡演末场,庆功宴的时候大家多少都喝了点酒,毕竟这场结束,就算是给这延期毕业的岛上三个月正式划上了句点。


郑棋元坐在饭桌上,是首席被挑战对象,几个不自量力的弟弟端着酒杯,轮流冲锋陷阵。现在他至少是二巡酒下肚,雪水也不见得能让人清明多少。


年长者就走在徐均朔前面,背影在纷飞的大雪里很薄,说是给他带路,但年轻人的酒店就在剧院隔壁,而他和他已经在空荡荡的东直门大街晃悠了快半个小时。


徐均朔觉得他情绪可能不太对,想起来工作人员说,郑棋元会在小雨天,绕着梅溪湖剧院一圈圈走。


他刚开始也不想打断年长者自我疏解的状态,可是雪又增,风又大,气温又降,南方人穿着两件毛衣和羽绒服都冷,心想就算是北方人,只套一件毛衣一件大衣,也该觉得冷了吧?


“棋元哥,”徐均朔伸手去拍郑棋元的肩膀,“冷不冷?”


郑棋元转过来,没站稳,脚下一晃,待站定了,说:“还行,没到最冷的时候。”


徐均朔不信,去探郑棋元的手,一片冰:“这还不算冷?”他用掌心贴着他的指尖。


北方人不回答,视线垂落在徐均朔的手上,又顺着握他的手,顺着羽绒服,顺着围巾,把年轻人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一番,说:“你的脚怎么还在地上?”


语气好认真。徐均朔下意识地在雪地上蹦了蹦,蹦完才觉得究极傻,感恩郑棋元此刻确实是醉了。


他:“搞什么啊?”


郑棋元偏了一下头,伸手拽了拽他的羽绒服,说:“翅膀还挺滑,你很小吗,怎么没毛啊?”


徐均朔有吓到,摸了摸鬓角的发,还好还好,还在:“不是,这话可不能乱讲。”


郑棋元把手收回来,握了握,又从袖子里探出来,食指点在徐均朔眉心,又滑到他鼻尖,刮了刮。


男人笑:“原来你真的会讲话啊?”


“……”


人类小徐懂了,合着这位是醉里不知谁是谁,把自己当成鸽子养了。


刚想着,郑棋元又站近了些,伸手勾他的围巾,用围巾底下的穗给自己的食指打上结。


“你自己飞过来,又自己飞走,我也不说你。”郑棋元说,“但你要飞哪儿啊?我不拦你,但我想知道你要去哪儿。”


徐均朔握着他的左手腕,把系在指关节上的棉线一点点绕开,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里,好不好?”


郑棋元伸右手,在他的白色羽绒服上抹了一把,手掌放到眼前,横竖看了看,说:“那你把翅膀洗了干嘛?行啊,进我客厅不洗澡,飞出去倒把澡洗了。”


二十三岁的男大学生总不能在铺满雪的街道上打滚,更何况那样身上会更白,也不能在零下十度的夜里把羽绒服脱掉,简直无措,就说:“好吧,我是要飞,但不是飞走,就飞回来,带……叼一只玫瑰回来给你。”


年轻人临开场前拜托工作人员从他的花篮里挑走最新鲜的一朵花,本来说给郑棋元家里那支也不知道是否还在世的三色堇做个伴,没料想提前在冰天雪地里就派上用场。


“大冬天的哪儿有玫瑰。”郑棋元想了想,又说,“我不要大棚里种的。”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不是大棚里的,哥伦比亚的玫瑰,南半球现在是夏天,直接跨太平洋我速运回来,可以吧?”


郑棋元好像想要凑近看,结果雪勾着鞋底,被磕绊了一下,也不自己掌握平衡,就直直往前倾,倒过来。


徐均朔赶紧伸手去接,手把玫瑰茎捏得太紧,没清理干净的刺戳进指腹。


不知道流没流血,反正也顾不上,此刻一个喝醉了的郑棋元是最大难题,何况现在还半挂在他身上。低垂了眉眼,头往左偏一下,又往右偏,总算找到年轻人带的这枝玫瑰在哪儿。


郑棋元就把下巴放在玫瑰瓣上,顿了两秒,说“是真花,够意思啊。”


年长者半弯着腰,徐均朔低头只能看见他落了一层雪的脑袋顶,他也微微垂了头,把下巴搁在郑棋元头顶,说:“不是真的我不会拿给你,假一我赔一车,不开玩笑。”


郑棋元下巴放在花上,静静地呼吸了一会儿,又从他怀里挣出来,晃悠了一下,站稳了,又看着他。


“但你会飞,也想飞。”言语单薄了,喝醉的人就拿手指着天上的雪,说,“天上有多少雪,我就看见你飞走过多少次。”


徐均朔说:“那你把我绑了,我直接插翅难逃,好不好?”


“不行,”郑棋元又说,“不好。”


徐均朔就说:“你不绑我自己绑了,你看着……”


他把围巾拽下来,在自己腕子上缠了一圈,系了个死结,又牵着围巾的另一端去绑郑棋元的手。


郑棋元把他的手扼住,好用力,说:“你得飞。”


又一阵风雪扬洒,南下的风好大,让两个人扬起的发丝绕在一起,又几乎要把人吹得偏离地面。


徐均朔往斜侧跨了一步,绕到郑棋元身后,挨得很紧,说:“那我们一起飞,好不好?”


年轻人的手扶在年长者肩头,手腕贴着蝴蝶骨。推着他,磕磕绊绊地,带着身前喝醉了酒的人往前跑。


徐均朔大喊:起飞了——


郑棋元说:小东西,你载不动我。


徐均朔喊:你很轻。


郑棋元说:对你也很重。


徐均朔喊:那就又重又轻,反正没得选,就别管,冲就完事了。


他们就感到风雪斜洒,清晰而用力地扑面,跑过地面的双脚把积雪踏得紧实,发出的簌簌声像踏过千万顷松针。空气是冷的,呼出来的气是热的,肌肉和骨骼好像从未这么契合,心跳在加快,逆行的风再加速。


街道,枯树,高楼,月亮,都被落在身后,大千世界从身侧滑过,像贴着眼瞳轰鸣驶过的蒸汽火车。


他们跑过东直门大街二十四根黯淡的灯柱,跑过由绿转黄的红绿灯,抬腿跨过微微凹进地表的井盖,就好像越过秦岭二十四万公顷的针阔混交林,像从沪上的梧桐叶落进京城的黄叶银杏,像是飞越了贝利环形山,重力失衡,心脏携着躯体起飞,逆着雪,迎头撞上月球凝固了十六年的炉火。


徐均朔的声音杂在雪粒里,杂在扑面的风里,他在月光里大喊: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郑棋元也大喊:好——


两位男高音专业素养太高,徐均朔觉得自己恍惚看到几栋楼外的某间窗户由暗转亮,就压低声音,说:郑迪郑迪,你们北京的精神病院半夜了不会到街上抓人吧?


郑迪说,也不知道是被风雪淋得清醒了还是没有,说:谁大半夜的会追着我满大街跑啊?


徐均朔说:我呀,我会,我存在哎小心——


他俩不知怎么的,腿绊腿,节奏全乱,膝盖一弯,就齐齐往前倒。徐均朔只来得及稍微侧身,下一秒就是两人都右胳膊右腿着地,溅起一场小型雪崩。


“翻车,直接翻车。”徐均朔揉着胳膊,蹭起来,在雪地里坐直身子,把喝醉的人也拉起来坐直,伸手去掸他大衣上的雪,“没事吧?”


郑棋元不回答。


酒精会让人的一些机能运转很快,比如心跳,比如情绪,一些又慢下来,比如表达,比如逻辑。所以郑棋元只是看着他,雪落进眼眶,人体机能自动把眼皮阖上,他又很快地睁眼,雪覆在瞳仁上化掉,像无色的墨在砚台上研磨开,墨太满,就从眼眶里淌出来,又淌过脸颊。徐均朔愣愣地,用手去接,就落在他手心。


然后年长者终于认出他,说:“徐均朔,我的鸽子飞走了。”


年轻人登时觉得紧贴着他的大地在冰点以下的气温里融化,化成皱巴巴的地毯,他要再次滑倒,心随身动,也跟着一个趔趄。


好不容易把心给站稳了,徐均朔说:“再买一只好了。”


郑棋元说:“本来就不是买的,是它自己要住在阳台上的,现在又走了。”


徐均朔说:“那我们把它找回来,好不好?我帮你找,包邮,速寄,哎不是不是不是,什么,哎呀。”


他的手忙脚乱要像毛巾里拧出来的水,水漫金山,京城的空气湿度骤增百分之五十,季风气候变成海洋性气候,空气里的每一滴水珠都被拉长成问号,把难题扣下来——哎呀,这到底怎么办啊。


喝醉了酒的郑迪怎么这个样子,像一个可以轻易被撬开的罐子。但徐均朔又隐约觉得,罐子盖松松垮垮,多半是因为自己这个开瓶器作祟,罐子本身倒不见得易起。所以就像被浸在滋滋冒泡的麦芽啤酒里,心里也湿漉漉的。


全身的感官也被泡胀了,就觉得在雪地里坐久,腰隐隐在痛,于是年轻人仗着凌晨三点的雪夜里街上没车,干脆在雪地里躺下,还要拉着郑棋元当同谋。


他们把雪和大地枕在身下,睁着眼睛向上看,雾蒙蒙的天空是深黑的,像是倒扣的海沟,雪落下来,两侧高楼像海底被横截劈断的巨藻。雪水透过羽绒、羊毛沁进来,他和他像两只在海滩上搁浅的蓝鲸,等待一场带他们归家的浪涌潮汐。


这场雪把他们从头到尾洗刷得好干净,剥掉了年龄、阅历、身份、性别、本能,把那些零碎的东西捕捉,像用一张网收拢四散的羽毛,把它们化成水,混着雪水沉进城市的地底,浸泡城市每一棵青桐扎得很深的巨大根系,让青桐树在冬日里长出树叶,叶片上刻的诗却是“我爱你”。


他们也挨得好近,肩贴着肩。徐均朔只要一偏头,就能凑到郑棋元耳边。


“你现在能看清楚我是谁了吗?郑迪。”他说,“很搞笑,难道鸽子会给你写诗吗?只有男朋友会给你写诗......我给你写了二十四首诗,从夏天写到秋天,秋天写到冬天,搞到头秃……”


郑棋元也把头偏过来,很认真地看他,右手抚上他的后脑勺,唇凑近,亲了他一下,又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发,说:“真的没秃。”


徐均朔于是也让郑棋元尝一尝,自己唇上沾着的二零二零年四九城的第一场雪的味道,他贴着他的唇,冬雪在他们脸颊下铺开,大地在他们身下延展。


“郑迪。”徐均朔又亲他的耳廓,“郑迪,我不是小东西,你的鸽子真的飞掉了,但反正……问题不大,我也可以在你的床头放花。”


我也可以对你讲:我就站在你身前。



十一、


那天最后,他和郑棋元湿淋淋地站起来,从发梢往下淌着雪水。他把下巴搁在爱人肩窝,往来路上看。


街道上本蜿蜒铺展的两双脚印,已越来越浅,只消再几阵风雪,就要彻底被掩住了。四周的雪干净而平整,好像他和他是幻影移形过来,一个咒语,就量子隐形传态。身后的世界变成平铺直叙的地毯,山海可平,高楼大厦萎缩下去,人的过去也一一倾颓,被卷进苍穹的碎纸机,散作落地即化的雪、柴米堆里的盐。


余生的日月山川都只在彼此眼中,透过几厘米风寒之隔的瞳孔,客栈主人会看到风雪夜归,看到他的游吟诗人举着火把,肩头是雪,眼里是月,胸中是诗。


诗人会跋涉过山谷,留下足印,披蓑戴笠,叩响柴扉,点燃炉火。他会把手点在爱人的左胸口,说,嗨,你这里的空房,我能不能住下就不走。


让我的春与夏,在你的秋与冬,抛锚。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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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初中寒假作业打油诗和高铁上几分钟速成《星宿》听后感之外,没写过诗,有辱小徐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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